李延坐在葡萄架下,心情不是太好。这天是他六十大寿——突然就六十了。人并不那么容易察觉时间的流逝。 突然就这么老了,他想。 人年少的时候不会知道时间有多么宝贵,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时间太长,怎么也过不完。他年少的时候也仰慕过一些英雄,想着像他们一样,一剑,一琴,横行天下。不过后来他老了,身边就只剩下琴。 放在手边,安静得像是从未发过声。 他这一生也没有过太多发声的机会。他的曾祖做过定州刺史,祖父做过安州刺史。清河王曾辟他为参军,后来他死了,他老了。他一定是老了,不然为什么会想起那么多以前的事,不然为什么他会开始怕死? 人年少的时候不怕死,以为头颅如韭菜,砍了还能再长。但是到年老的时候就会知道不会了。那是人生命里最好的一段时光,阳光充沛,血热得冷不下来。因为以后再不可能这么好了,只剩下一点渣滓,反而留恋起来。 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多活一天,多看阿瑾一天,阿瑾多长大一天。 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李忠如今年过四十。孙子阿瑾才不过十三四岁,疼得和眼珠子似的。忠儿也是个好孩子,性情温和,孝顺,一大早穿得喜气洋洋出去迎客去了。他大寿,他真心实意地忙里忙外。 没有什么不好,他想,还有阿瑾呢。阿瑾生得聪明伶俐,再长大一点,就能顶立门户了。 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平和的心态。恼得狠了恨不能一脚踹死他,但是后来,他越来越老,膝下仍然只有这一个儿子,渐渐地也就认了命。这样一个孩子,生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庸庸碌碌也是一世。 既然生作了他的儿子,他总要庇护他……到能闭眼、能松手的那一日。李延喝了一口酒,酒是个好东西,他想。 “郎主,”管家过来禀报道,“周二郎来了,说要见您。” 李延又喝了一口酒,周家那孩子。有时候他不得不羡慕周老儿的运气,他也没觉得他是个聪明人,五个儿子只留住三个,老三还是被活活烫死的。但是留住的这三个儿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物。 对了,他还有女儿。 李延心里着实悲愤,又多喝了两口酒才吩咐把人带进来。 嘉敏束起发,穿了男装,跟在周二身边,没有带半夏。半夏起初不情愿,念叨了几次“这怎么成”,还是妥协了——横竖不妥协也没有办法。 李延大寿,来客实在不少,族中子弟,姻亲,李家门客,中州各地豪强。嘉敏记得李十一郎说过这位老爷子,说他慷慨仗义,颇有侠气。早年身体不是太好,久病成良医,还给他家老头子看过病。 周二也说,闯了祸,来李家躲躲总是没错的。 嘉敏:…… 嗯,看得出,这两兄弟都是闯祸的好胚子。 周二是熟门熟路,和门口迎客的李忠说笑几句就被让了进去,侧厅坐了片刻,又有下人来,把他们往里请。 人实在太多了,穿梭个没停。周二游刃有余地与各色人等寒暄。有人注意到嘉敏,便大大方方介绍说:“远方亲戚。” 嘉敏:…… 好吧,也不是说不过去。周皇后与他汝南周氏联宗,元明钦又是她表哥,如此算来,说个远房亲戚不算逾矩。 她脸上抹了粉,匆匆一瞥,大多数只觉得这个小哥好生清秀,倒没往别的方向想。 嘉敏正暗自庆幸一路顺利,人群就开始骚动起来。口口相传的眼风,人人都往边上避,当中让出道来,嘉敏定睛看时,那大步走来的紫袍人不是别个,正是崔十一郎。她目色微斜,与周二撞了个正着。 周二的表情分明在说:“完了。” 崔十一郎是见过她的。 虽然时日略久,但是难保他想不起来——毕竟上次见她,周二也有在场,就是个现成的记忆线索。 嘉敏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周二一笑,却往前迎上去,规规矩矩行礼道:“府君!”他与他郎舅之亲,私底下其实并没有这么规矩。崔十一郎只道他给他长脸,忙双手扶起,笑道:“李老寿辰,你既然要来,也不来邀我。” 周二也笑道:“我给府君打前站呢。”身子微侧,刚刚好拦住嘉敏的方向。 两个人亲亲热热就进去了。原本指引他们进门的下人看了看嘉敏,又看了看周二与崔十一郎的方向,一溜儿小跑跟了上去。 嘉敏:…… 她也知道周二寻了空,自然会着人回头找她,倒也不急。只是这人来人往的过道,也不好直愣愣杵在那里,拦人去处,于是走开几步。 李家这宅子布局也妙,不过几步之隔,这边熙熙攘攘,那边却是曲径通幽,别有天地,清清秀秀几根竹子,一弯浅水,怪石嶙峋,嘉敏不由自主多走了几步,想道:萧南成日里夸他江南园林—— 怎么又想起他了。嘉敏扶住那石头,倒是怔了一怔。猛听见人喁喁细语,像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她无意听人阴私,正要蹑手蹑脚再走开去,却听得又一个少年的声音,正说道:“……周四叔么?” 嘉敏吃了一惊,脚步就停了下来。 少女的声音道:“……小时候见过,很……凶。”“凶”字都带了颤音,嘉敏听得直乐,这口气,一听就知道是小家碧玉。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前世,第一次看到那家伙坐在树上,她应该也会吓一跳。 少年像是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没有找出能够反驳少女的词,便只说道:“那你同婶子说呀,哭什么,婶子那么疼你……” “我阿娘怕阿爹,”少女细声细气地道,“府君发了话,我阿爹又不敢不听——” 少年道:“你是想我去同阿翁说对不对?” 少女没有作声。 “我阿翁也不能与府君对着干呀。”少年犹豫道,“琇姐如今也说不出周四叔有什么不好。长得凶……”少年实在不觉得长得凶算是缺点,只是不好驳堂姐的话,折中说道,“那还小时候的事,没准如今不凶了呢?” 嘉敏:…… 嘉敏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少年惊呼一声,人已经站起,皱着眉喝问:“什么人?” 嘉敏不得不从怪石后头转出来。 那少年见她衣饰不凡,便知道是今儿来给祖父贺寿的客人,身份不会太低,但不是官身。他自幼陪祖父应酬,中州数得上的人家没有他没见过的。然而这位瞧着着实眼生。他也知道祖父交游广阔,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只管把堂姐拦在身后,不教那人看了去。嘴上说道:“这位郎君可是迷了路。” 嘉敏心道这少年好灵的脑子,倒知道不教训她“非礼勿听”。她自知这个扮相还能勉强瞒过人的眼睛,却瞒不过耳朵,因低声笑道:“小郎君勿恼。” 那少年惊得睁大了眼睛,少女却从他身后探头来:“唔,是个小姐姐。” 嘉敏摊手道:“并非有意偷听,实在是走岔了路,见这里风景好,所以多停了一会儿。” 少年的警惕心并没有松下来,追着问:“引娘子进门的奴子,竟敢将娘子孤身一人抛下,该死!”心里想的却是,今日来贺寿的,也不是没有女客,为什么这位娘子却要扮作男装。是什么居心? 嘉敏不便解释,跳开话题道:“方才听小娘子提到周四郎君——是府君替他向小娘子提亲了么?”她虽是女子声音,却作的男子装扮,又颇为清秀,那少女不敢抬头看她,低低应了一声:“是。” “娘子认得周四叔?”少年又插话问。 “有过几面之缘。”嘉敏笑嘻嘻道,“想府君日理万机,还有这个雅兴来给小娘子提亲,定是看好了英雄美人。” 那少女迅速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少年冷冷道:“这是我家家事。”言下之意,不须你多嘴。话出口,脸色微微一变:这个小娘子口口声声说着“英雄美人”,其实却是在嘲笑“府君雅兴”。 不错,府君如何忽然会想起他这个堂姐的婚事?他堂叔如今是在刺史府任职,职位不算高,为人又老实。他这个堂姐也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美人。府君从前长居洛阳,并没有回过中州,这次突然回来,祖父还就此考校过他。 他心里这些念头转来转去,却听堂姐怯怯说道:“不敢自称美人,恐怕配不起英雄。” 嘉敏笑道:“小娘子是怕配不起英雄,还是配不起府君提亲?”——你是不想嫁给周四呢,还是反感崔十一郎自作主张? 心下也是诧异:崔十一郎自认为周家就是自己船上的,不必多虑,想要通过周家拉拢李家,也不难猜到。但是为什么偏指定了这个小娘子呢?李延虽然只有一子,也没有孙女,但是李家家族里女孩儿可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