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里。 然而这时候她也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到底怎么回事。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她得出宫去,她得去制止她的父亲和兄长进宫――就是这一天,孝昌三年八月十七,她的父亲和兄长,就死在这一天。 “三娘这是要去哪里?”贺兰初袖不偏不倚,就拦在了她的面前。 嘉敏记不得前世,是不是也有过这样一幕,大约是没有吧,就算是有,那又怎样,过了今日,贺兰初袖就再无须忌惮她,过了今日,她元嘉敏就什么都不是了。 “让开!”嘉敏说。 贺兰初袖挑了挑眉,目光左右只一转,一众宫人婢子一次退了下去,悄无声息地,就像是一群猫儿。 “三娘!”她伸手拦住她,拦住她所有能走的路,她像是在叹息,这叹息里又几分得意:“三娘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嘉敏问。 “你不能出去,”她说:“你也出不去,这左右都是我的人,三娘,我不会让你出去。” 这样的开诚布公,让嘉敏抬头来:“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三娘,我们又回到了从前,从前发生过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贺兰初袖说。 从前……她说得对,她回到了从前,她还是宋王妃的那个从前,她也回到了从前,她是皇后的那个从前,所有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她知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亮,她的父亲和兄长,就会进宫。 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喋血乾安殿,到那个时候,她才会放她出去。 就和从前一样。 嘉敏怔怔地瞪住她,所以,她还会拖住她一个时辰,所以,她是会让她再尝试一次,亲眼目睹父兄的横死,所以,嘉敏心里反复想着“所以”两个字,不知不觉,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 没有镜子,她自己并不能察觉。 在这样的夏夜里,灯光已经完全压不住房间里的凶煞之气,就只有月光,月光冷浸浸地照进来,照见彼此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面容。杀了这个人,嘉敏心里想,杀了贺兰初袖,她就有机会出去了。 “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贺兰初袖毫不在意,淡淡地说:“三娘你要明白,如今要杀姨父和表哥的不是我,是陛下。” 不是她,当然不。那从来都不是她与她的游戏,她只是从中分一杯羹而已。血肉之羹。 但是她必须出去,或者死在这里,或者出去。嘉敏低头看自己的手。她进宫穿的玉色笼纱裙,戴一对玛瑙雕花镯子,如今却是丹碧纱纹双裙,手腕上空空,她没有去摸发鬓,想必也没有簪子。 她空手赤拳,门外有宫人,有寺人,有羽林卫。 却听贺兰初袖又道:“上一次……那之后,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知情。” “你当然知情!”嘉敏冷冷打断她。 “你这样说,也不算错。”贺兰初袖看着她,转到案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并不喝,只在指掌间转来转去。嘉敏没有动。“我听说后来,你还问过苏仲雪,姨父和表哥,到底为什么进宫。” “因为我在这里。”嘉敏说。 那是她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那曾经是她重生的全部理由。 “咦,”贺兰初袖多少有些讶异:“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得并不太久,就在方才,她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听到宫人与阿蛮对话,那宫人说:“这次王妃住得可久!”,阿蛮回应道:“有半年了吧。”半年,她在宫里半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没有表姐配合,想必父亲和哥哥,也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嘉敏木然地说。 “是呀,不过三娘你也很配合了。不是你在宫里一住半年,不见外人,姨父和表哥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你怀有身孕,已经诞下麟儿呢。如果不是这样的喜讯,要哄得姨父和表哥全无准备地进宫,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 嘉敏的手开始发抖。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初苏仲雪在她耳边吐出的最后一个字,是“你”。是她,当然是因为她。 没有她,没有她这样蠢,这样轻信,这样任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贺兰初袖瞟了一眼她的脸色,敏捷地退开三步,抢在她发作之前话锋一转:“既然三娘你这么能猜,不妨再猜猜看,明明你我都已经死过一次,重新来过,为什么如今,又双双再回到这里呢?”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才是关键――怎么回来,就能怎么回去。往者已经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原想,只要过了今日,表姐从此春风得意,却不料,原来表姐也还是愿意重新来过。”嘉敏说。 “不然呢。”贺兰初袖冷笑。她的好表妹,这会儿倒是装起了蒜,把太后赐婚那日的伶牙俐齿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当然愿意重新来过,就像她说的,她不愿意在她之前,萧南还有个发妻,她不愿意青史之上,她的名字,永远低她一格。她说得对,她就是她迈不过去的那个坎。 “既然回去是表姐和我共同的心愿,”嘉敏说:“既然是如此,那表姐也该拿出诚意来。” “你要什么诚意?”贺兰初袖面上阴晴不定。 嘉敏道:“我们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到的这里――当时我在歇着,表姐在做什么?” 贺兰初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否决道:“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嘉敏掀眉要反驳,贺兰初袖大约也觉得不妥,补充道:“我当时……皇后着人来请我过去,我就在去凤仪宫的路上。” “哪件事?”嘉敏忽然问。 “什么哪件事?” “表姐方才说的,那件事和表姐没有关系――那件事是哪件事?” 贺兰初袖定定地看着杯中的水,半晌,方才不太情愿地回答道:“我在去凤仪宫的路上,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后……陆皇后,薨了。” “陆姐姐她――”嘉敏脑子里一片混乱。 贺兰初袖僵着面孔:“宫里传的是自缢,但是宫里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我也只是听说。但是三娘,你我都知道,有些事,原本不会发生。” “有些事?”嘉敏怔怔地重复:“哪些事?” 贺兰初袖略偏了面孔,这样,灯光就全打在右边的半张脸上,折射进黑的瞳仁里,光华流转。她像是十分难过,还有愤怒,而这难过与愤怒,竟不像是假的:“哪些事,三娘是要我挑明么?” 嘉敏不做声。 贺兰初袖眉尖往上挑,她冷笑着,连珠炮一样一口气爆出来:“原本该是谁做这个皇后?原本陛下与皇后成亲大典上有没有意外,原本昨天,会不会有刺客,哪些事,三娘你还不知道是哪些事么?” 听到这里,嘉敏方才如梦初醒,眨了眨眼睛:“表姐的意思,是因为这些变故,陆姐姐才死的么?可是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贺兰初袖深吸了口气,像是非如此,不能够压下心头怒火:“三娘如今好好的,就忘了一年前,自己怎么死的了。”她其实并不清楚地知道,嘉敏究竟重生于哪一日,只是根据她的举止,估算约莫是一年前……没准还更早一点。 嘉敏略垂头,想了半刻:“表姐的意思,陆姐姐是和我们一样――” “不一样!”贺兰初袖截口喝断,她也料不到这当口,嘉敏能忽然蠢成这个样子,就好像当她发现自己回到从前的时候,心智也退化到了从前,丝毫都不像这年余来的三娘:“你我的死,都是被迫――” “表姐的死也是被迫么?”嘉敏眼前一亮。 贺兰初袖瞪了她一眼,她也意识到自己口误,虽然这个口误并不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三娘眼下不担心天色将明,却要纠缠这些细节么?” 嘉敏畏缩了一下,不再出声。 “你被苏仲雪杀死,我是病亡,病亡当然也是被迫,不然以太后尊荣,你以为我就这么乐意去死!而如今陆皇后不是,她是自己选择的死亡,三娘你可以想想,她死的时候怨气能有多大,这股怨气,恐怕就是――” “就是你我回到从前的原因?”嘉敏总算是跟上了她的思路。她原本还想问,表姐怎么知道陆皇后的自缢是自愿而不是被迫,但是以贺兰初袖在这宫里的人脉,就是知道,也不出奇。 “那依表姐的意思,这些变故,就都不该有?” “她怨的可不是我。”贺兰初袖说。 “难道是我?”嘉敏惊奇起来。 贺兰初袖往窗外看了一眼,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黎明前最后的黑,她们都知道,天就要亮了,南平王和昭诩就要进宫了,如果她们不能及时逃离,喋血,就会像从前一样,在她们面前发生。 “当真与你无关么?”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