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听得谢云然道:“还没谢过三娘为我撑腰。” 嘉敏随口应道:“应该的,谢姐姐不必与我客气。” “我并不是与你客气――”谢云然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门忽然就开了,谢夫人站在门槛外,手扶住门框,张口叫道:“云娘!” 声音严厉。 “阿娘,”谢云然并不慌张,起身相迎:“阿娘进来坐。” 谢夫人长出口气,没有理她,却是对嘉敏挤出一个笑容:“兰陵公主。” 嘉敏忙起身行礼:“伯母叫我三娘就好。” 这时候她已经可以肯定谢夫人是在发怒。不同的人发怒有不同的形式。有人一气脸就涨红,有人颜色愈白,有人喜怒不形于色,也有人会发作出来。比如把手边的盏碟摔得粉碎,或者捶打床头案几。 谢夫人大概是即便生气,也仍然温和的那类人。嘉敏觉得如果她气到这份上,大约能把屋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而谢夫人还能稳稳当当把话说完:“三娘且暂歇,我有几句话要与云娘说,云娘,你随我来。” 是退亲的事――不愧是母女,见微知着。嘉敏也不知道谢夫人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谢云然打的好算盘,她如愿退亲,崔嬷嬷得了实惠,崔十一郎求仁得仁,但是……这一切并没有知会过谢祭酒和谢夫人。这大约就是她之前隐约觉得不对的原因。亲事是父母之言订下的,退亲怎么可以不经过父母就擅自做主? 却听谢云然笑道:“三娘不是外人,阿娘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云娘听着。” 嘉敏:…… 谢云然之前说的那句“还没谢过三娘为我撑腰”看来还真不是客气话。这里口口声声说的她不是外人。但是她就是外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谢夫人多少会留点余地――这才是撑腰的实质啊。 既然她这么说,嘉敏也不便避让,只回头看了半夏一眼,半夏知机,行礼退了出去。 嘉敏不知道谢云然打算怎么办。她知道她想退亲,但是退亲之后呢?如果谢云然的脸真毁了,要再找一个崔十一郎这样的郎君,也并不容易。 且不论崔十一郎心性如何,在长辈眼里,就是一等一的佳婿――家世,人才,都拿得出手,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劣迹。 正思忖间,果然听得谢夫人缓声问:“你要退亲么?” 谢云然也不争辩,应道:“并非云娘先有此意,是在崔家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看欺人太甚的不是崔家是你!”谢夫人一口气喝道。缓一缓,方才苦口婆心说:“崔家担心你的病,也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崔十一郎患病,云娘你自问,能不派人上门打探么?” “不能。”谢云然应得十分干脆。 “既是如此,崔嬷嬷纵有过分之处,也不是不能体谅,你为什么――” “就因为我体谅他,”谢云然说:“我体谅他不想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我体谅他崔家不想要一个容貌受损的媳妇,我体谅他们,所以才放过他们,所以我提出退亲,这样,阿娘还是觉得不妥么?” “你!”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她的这个女儿,她是知道的,自小就主意打,虽然平日里话并不多,但是也并非不能伶牙俐齿。瞧这道理说得一套一套,连她都被绕进去:“话不能这样说……” “那阿娘要怎么说?” 谢夫人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阿娘总盼着你好,崔家是好人家,你嫁过去就是宗妇,没人敢小瞧你。” 谢云然微微抬眼,看了母亲一眼。 谢夫人这会儿也顾不得有嘉敏在场,谆谆教导道:“人与人没见面,或者见面之初,看重的自然是皮囊,到时长日久,皮囊又算什么,要紧的是性情相投,祸福相倚,同富贵、共患难……” “所以呢?”谢云然声音里有一丝冷意。 “十一郎阿娘见过的,是个好孩子。”谢夫人说到这里,也有些说不下去。她只能指着他是个好孩子,指着他对自己的女儿好,但是、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红颜未老,尚且有色衰爱弛,而况……谢云然淡淡地说:“母亲当云娘还是从前的云娘么?” 从前的谢云然,无论容貌、家世、才艺,都是上上之选,再辅以手段,就算是天子,也未尝笼络不住,但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谢云然默默地想,她根本不敢回忆刚醒来、到处找镜子的那段日子。她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她就能回到从前。但是这个梦,已经做了近两个月,暮春的花开过,初夏的蝶在窗外翩翩,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照镜子的勇气,只在深夜里,指尖一寸一寸抚过面颊的时候,她知道那是什么。 想要日久生情,那也须得人家肯见她。 谢夫人无法反驳她的这句话,便只能低声喃喃道:“美貌的女子,歌管楼台里要多少没有,但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 “母亲像是忘了,恶疾占七出之条,即便我成功嫁过去,崔家也随时可以翻脸,到时候我被休回家,难道我谢家门楣就很光彩么?”一个字一个字,硬邦邦的就像是摔在地上都会有声音。 谢夫人更用力地扶住门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无法反驳,她只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嫁过去,能顺利地得到丈夫的喜爱,能顺利地过好她的下半生――然而谢云然残忍地戳破了这个谎言。 即便她能嫁过去,难道她还有好日子过? “那么,”谢夫人低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母亲能想明白的事,父亲也能想明白;母亲不想我受的苦,父亲也不想我受。”谢云然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显然这前前后后,她已经思索过许多遍,即便今日没有嘉敏给她借力,她也会找到别的机会,完成她的计划。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以后可怎么办?” 崔十一郎这样的佳婿,可遇而不可求,何况云娘面容有损。谢夫人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女儿的脸上,隔着面纱,隐约能看到红肿的影子,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是终于没有恢复从前的美貌。 这个问题问得并不突兀,相反,十分理所当然。连嘉敏都想过要问。然而意料之外,一直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的谢云然,竟然被问住了,沉默,长长久久的沉默。屋子里空气沉得和铁一样。 “难道你没有想过?”谢夫人从惊讶到不敢置信,终于愤怒起来。 她从来都周全妥当,从未有过逾矩的女儿,竟然会做出这等顾头不顾尾的事,她竟然对将来毫无打算,在完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擅自做主把这样一桩绝好的婚事给退了!她难道不知道,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了,她难道不知道,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日子会有多难过,她难道不知道……谢夫人的手颤抖着,紧紧攥住门框,像是非如此,无以支撑她的身体,也像是非如此,不能阻止她攥在手心里的耳光。 “伯母,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作壁上观的嘉敏忽然开口。 谢夫人定定神:“三娘既然呼我一声伯母,云娘也不视你为外人,就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嘉敏仔细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来日方长,谢姐姐当务之急是养病,以后的事,原本就该以后再说。” 就这么没头没脑一句话,说完就闭了嘴,不说谢夫人怔住,就是谢云然,心里也是诧异的。 说得倒轻巧,谢夫人想。然而多看一眼谢云然,心里的悲怆就更多一分。她的云娘哪里不好,为什么厄运偏偏降临到她身上!如果可以,她愿意以身代之,她愿意折寿十年,她愿意――然而那有什么用。 神佛并不怜悯笃信他的世人。 又或者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 三娘说“来日方长”,虽然空而无用,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云娘没有打算过将来,她就是逼,也逼不出更多的话。退亲的事已经做下了,如今崔嬷嬷堪堪才走,要挽回并非不能,只要云娘不再出幺蛾子。 至于其他,可不是只能等以后再说。 她的云娘,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谢夫人伤心地想,她怕自己哭出来,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你、你好自为之。” 再不多看一眼,转头就离去。背影怆然。走下台阶的时候,几乎跌倒,谢云然扑到门框上,见婢子扶着母亲,踯躅走远,然后慢慢地,连背影也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