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这说说笑笑间,洛水上鼓点越来越急,蓦地一声惊呼,看台上目光齐齐转过去,只见穆家和郑家两条龙船你追我赶,一时是郑家争先,一时又穆家抢了头,呼喝声中,人影桨声交错。 这是在交手了。 看台上喝彩声鼓噪声一时都止了,台上诸人恨不能屏气凝声,然而水声哗哗地,风声也哗哗地,嘉敏回头看时,太后脸上凝着笑痕,皇帝的手拢在袖中,身畔李十二娘轻轻抚住他的手臂。 去岁冬,皇帝的宠妃还姓潘。君恩不可恃啊,嘉敏心里冷笑一声。原本该穆秋玉出面的场合,偏带了李十二娘,又指着穆家能为他争口气。李十二娘再得宠,也就是个妃,与皇后不可同日而语。 又想道:李十二娘也是了得,原本皇帝纳她,是太后安抚李家的筹码,如今看来,竟慢慢站稳了脚跟--不知道太后作何感想。 这转念间,远远也看到李十一郎了,在一众龙舟中,既不抢头,也绝不至于落到垫底,想是很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人倒是聪明。郑林要是有这个眼色……他既是怨了太后,就该讨好皇帝才对-- 一念未了,又听得数人惊呼,有人翻身落水,舟上舟下尽是鼓噪声,叫骂声,和着鼓点,锣声,龙舟突飞猛进,白的浪,红的衣,黑的旗,同色飘飞的长发,竟如烈焰,激起无数人心头热血。 忽欢声大起--竟是郑家拔了头筹。 周遭都在欢呼,无论嘉言、胡嘉子,还是嘉欣、嘉媛。本来么,赛龙舟不过图个热闹,有了结果,胜出者固然欢喜,败落也当不失风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嘉敏总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郑林这样大出风头,无疑是扫了他的颜面。以嘉敏看,如果穆家夺魁,皇帝应该是能拿这个事情向太后要求穆家人领军--虽然穆家有些年没出名将了,毕竟是将门,兴许比李家老爷子合适。 隐约听到李家十二娘的说话声,隔得远,周遭又纷乱,竟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又几轮龙舟赛下来,到日头过午,又渐渐偏西,终于得了结果--结果仍是郑家夺魁。太后传令下去,犒赏全体人员,又吩咐郑家舟龙首--那自然是郑侍郎郑林--上台来领受赏赐。 这时候天色已暮,龙舟上挂起灯,映着周身彩绘,静静映在水面上,水流清缓,交织的月光水光,蒸腾出夜雾茫茫,在拾级而上的少年背后,幻化出一座座仙山,那仿佛不是人间--那必然不是人间。 连这眉目间散发着珠辉,如描如绘的少年,也不是人间俗物。 一时台上诸人--距离太后越近的,被迷惑得越深,眼看着人一步一步走近来,只觉天地苍茫,唯此一人。 连嘉敏都有片刻的失神,心里想这世上果然还是美人占尽便宜,光看了这无双的容貌,就值得原谅--这时候嘉敏心里其实隐隐有后悔,如果不是她将他引荐给太后,兴许太后和皇帝的矛盾还不至于如此激化。 虽然到头来还是会激化的,一个要权力,一个不肯放手。更何况前世没有她,郑林不也一样入了太后的法眼,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忽听得“咕咚”一响,侧目看时,只见一片青光鬓影,有人大叫了一声:“二姐!”是嘉言的声音。 登时醒过神来:竟然是嘉欣。不知怎的--兴许是看入了迷,竟一头栽落下去,骨碌骨碌已经落下几个台阶,眼看着就要滚落到洛水里去。身边尖叫声多了起来,此起彼伏,有嘉媛,也有胡嘉子。 嘉敏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场面登时就混乱得一塌糊涂,尖叫声遽起,混着发号施令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这混乱中,郑林一个箭步过去--他原就离得最近--伸手一捞,刚刚好就扶起滚落下来的狼狈少女。 这众目睽睽……这英雄救美……这郎才女貌……嘉敏不由掩面。 来看赛龙舟之前,嘉言就笑话过,说这河边起高台,要哪家小娘子,或者谁家夫人一个不小心掉下水,可就好看了--不想如今都要眼前来。这人多嘴杂的,可比当初她晚荷宴上落水要难遮掩得多。 那毕竟是在宫里。 何况事涉郑林。从来美人多事。以这位的容色,与太后的关系,是人尽皆知,人尽不敢言,但是嘉欣……嘉欣哪里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必等到明儿早上,这洛阳城里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了。 如今太后倒是面无表情,南平王妃却气得脸色铁青--好端端一件可喜的事,好端端皆大欢喜的一天,全被这丫头搅了。弄不好阿姐还疑心是自己的意思。打定了主意回头与太后说清楚。 郑林扶起嘉欣,混乱稍稍止住,各人各归其位,郑林问道:“娘子可有受伤?” 嘉欣低头应道:“……没有,多谢郑侍中。” 原来她知道自己。郑林点了点头,松手把人交给匆匆赶过来的婢子。嘉欣眼里包着一眶泪,一瘸一拐回到座上。从行动间看,伤得实在不轻。嘉言、嘉敏对望一眼,这场合,却不便多问了。 郑林再往上走,经过几人座时,目色有意无意飘过来。嘉敏微微摇头--那不是她的主意,她不知道郑林领会不领会得来。 郑林目不斜视,一直到太后面前,屈膝受了赏。 龙舟赛到这时候,才算圆满结束--至于是不是人人都觉得圆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直到上了车,嘉敏与嘉言方才得了机会细问嘉欣。嘉欣委屈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有人推我!”她说。 嘉媛道:“哪个这么缺德!” 嘉敏和嘉言面面相觑,她们几个背后坐的几位长公主,细论起都是堂姑,还有姑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就迁怒到了嘉欣--想是知道她和嘉言不好惹。偏这几位都是不好深责的。 嘉敏叹了口气,嘉欣只是掉眼泪,嘉言安慰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我阿姐还被推下过水呢……” 嘉敏:…… 她这个妹子,就算是安慰人,没事扯她做什么。她那次是被人陷害的好不好!谁陷害的她到这会儿她还没查清楚呢!偏她就记得! 到了王府,南平王妃又问了一通,她比嘉敏、嘉言问得更细致些,然而当时,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嘉欣也被郑林的风华魇住了,更多更详细的细节竟都想不起来,问得南平王妃心头更堵。 然而也不好多说,一来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连继女都不是--继女她还有管教之责,侄女又隔出三分了;二来食色人之大欲,别说小娘子看迷了眼,这高台之上,看迷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也不知道是谁,兴许就只是口角过节,兴许是七拐八弯的亲戚,就像上次嘉敏在谢家,碰上和静再三挑衅一样,这回是知道嘉敏、嘉言姐妹惹不起,嘉欣、嘉媛又当不得什么,惹了就惹了,太后不高兴就不高兴,横竖她高兴就成了。 只能找机会与阿姐解释了,南平王妃窝了一肚子火,那个郑侍郎也是,既然服侍了阿姐,又做什么招蜂惹蝶。 夜色渐渐就深了,所有人都已经散去,围住她问个不休的堂妹,嫂子,婶婶,以及一直安慰她的妹妹和婢子,所有人。就只剩了她,剩了天边朦朦的月。月底了,月亮不是圆的,也不是太亮,透过窗纸照进来,温柔得史无前例。 没有人推她。她来洛阳才多久,认识她的人才多少,嘉欣笑了一笑,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她记得那个少年,自郑家宴上遥遥一见,他拈花轻笑,让她上了心。当然这不是重点。虽然她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没有过这样动心,也还不至于这样轻佻。但是哥哥就要去青州了。 他说他会给她找一个夫君。 她不想给张家守活寡,原想背靠南平王府徐徐图之,然而来不及了--她哥哥就要去青州了,谁知道他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人,那必然是有利于他的仕途、他的前程,但是她呢?谁在意她。 她必须在他走之前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这么多人看着、这么多人看着,他扶起了她,她记得他的手停在她的手臂上,微微的热度透过衣料,她记得他当时一紧的呼吸,记得他当时如月的眼眸……他会记得吗?他会因此上门向南平王府提亲吗?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如何看她,会不会喜欢她,会不会……愿意娶她为妻。 她孤注一掷,无非走投无路。 她原本是希望一直滚下水,他能下水救她,那才是铁板钉钉……只是他的身手,意料之外的快。 元嘉欣微微叹了口气,她记得嘉敏目色复杂,不知道她看出了多少,不知道其他人又看出了多少。她总觉得这个堂妹的神色格外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难过。难过什么,她这样的天之骄子,知道什么叫难过。 昭阳殿中,红鸾帐里,青丝铺了满床,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也许都有,纠缠如藤树。 交颈而卧的两个人。 那少年道:“……其实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什么?” “我总也不娶亲,怕是有碍太后声誉。” “声誉?”那女子嗤笑一声,要那东西做什么,“怎么,怪我阻了你成亲生子?” “偏拿这个戳我心口子,”少年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口,“要是能呢,我倒是想娶……你敢嫁?我是不打紧,你日后,怕是青史之上,少不得留名。我要不是为你着想,你当我想那丫头?就她那点姿色……” 少年笑了一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嘉欣当然算不得绝色,却也不失清丽,一个有点想法,但是不太聪明的少女,最妙的是,南平王的侄女,这个看似能与他匹配,实则一钱不值的身份。 却没准能在日后,给他一条生路。 又是她自己求来,便是三娘子,也怪不到他身上来。 然而枕边的女子只哼了一声,没有接话,那丫头固然什么都不是,到底占着年轻,年轻多水灵呐,时光……要是她能回到二十年前,与郑郎相遇……不不,如果她不是太后,她又凭什么占着他? 不过那丫头倒是有一点好处,阿妩的侄女,飞不出她的手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