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庐中发生的一切,萧南浑然不知。 他已经走到了骚动发生的地点。嘉宾和仆从自动让出路来,让他看到横卧在当中七窍流血的安溪。 “怎么回事?”萧南环顾四周。 “建安王!”一个跪在地上的亲兵抬头来,横眉怒目,“这句话该小人问建安王才对!承蒙建安王盛情,我家将军不惧朝野流言,不顾陛下责怪,为建安王大婚作傧相,是信任建安王为人,却不料――” “……却不料建安王狼子野心!这个人、还请建安王给小人解释,为什么我家将军喝了这个人敬的酒就、就――” 那亲兵一把从同伴手中揪出一个人来,掷到萧南面前。 瘫在地上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团团一张脸,萧南自然认得他――是王府长史王惠。他是王府的老人,当年跟着萧永年北上,伺候萧家父子两代人。他资历老,处事公道,在府中颇得人心。 如果不是闹出了人命――而且是贵人的命,恐怕府中早有人出面回护。这时候匍匐于地,战战叫道:“王爷、王爷救命!” 他心里清楚,能救他的就只有萧南。其余人都不够格开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惠叔起来慢慢说。”萧南温声道。王惠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人,往日里也是当长辈敬的。 “属、属下――”王惠挣扎了一下,没有能够站起来。 萧南皱了皱眉,估计他是被制住有一会儿了,手足麻痹。然而多等片刻,他还在挣扎。萧南终是不忍心自己人这样狼狈,于是伸手去扶他起来――“多谢王爷。”王惠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萧南心里一动,手上陡然加重:“惠叔、惠叔!”萧南叫了起来。 王惠的脖子已经歪了,涎水牵成线流淌下来。 一瞬间,所有光影都褪去了颜色。鸦雀无声。围观的所有人――包括宋王府的下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看往萧南的手,萧南的手优美如玉雕,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这是……灭口么?更何况前来观礼的嘉宾! 不知道多少人默默然退了半步,伸手往腰间探去――却摸了个空:进宋王府的那会儿,兵器就已经被解去。是早有预谋?他是要夺取安溪的兵权,还是想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知道多少人这样想。 看向萧南的目光,有惊恐,有不屑,也有难以置信:这个丰姿如神仙的男子,竟然会在自己的婚礼上策划谋杀――那是将兰陵公主置于何地?将婚姻大事置于何地?将圣人、彭城长公主置于何地? 又将燕朝收留他父子两代的恩情置于何地! 那亲兵更是怒不可遏,大步逼到萧南面前来:“建安王!” 萧南看了他一眼,却慢慢将王惠平放在地上,伸手抚过他的脸――把他圆睁的双目合上。然后起身往前走。 “建安王哪里去!”那亲兵大声问。 萧南再走了一步,那亲兵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他忽然意识到他原是不该退的,赶紧挺起胸膛挡住萧南的去向:“建安王――” “拿下!”萧南终于开口,简单明了。 左右怔了怔,到底一向积威,不敢不听,登时抢上前来,任那亲兵怎么怒吼、踢打,都扭住了他。 围绕在萧南和安溪身边的嘉宾又退了一圈。 萧南走到安溪跟前,先伸手探了探鼻息,并无鼻息,再伸手探脉,并无脉搏。萧南垂首沉默,那亲兵骂道:“建安王何必惺惺作态!” 这句话无疑喊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何谓惺惺作态?”萧南站起来,心平气和地环视四周,这些人,这些平日里仰慕他风度的,争相与他结交的,有少年公子,有朝中亲贵,有附庸风雅的宗室,到出了事,立时就能看出――他和他们,不是同路人。 他是外人,他自始至终都是外人,没有家族庇护,没有根。他的根在金陵。 他走到安溪的那名亲兵面前,说道:“也许在阁下看来,惠叔是个不配与安将军并提的小人物;也许在各位看来,我萧南是个利欲熏心,为权势不择手段的小人;即便这些都是真的,那容我问一句,我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杀了安将军,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杀了惠叔,图的是什么?” “自然是图我们将军麾下兵马!”有人大声道。 一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全副武装一队人马大步走来,领头的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清秀儒雅一副好相貌。“姜主簿!”安溪的亲兵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原来是江淮军中主簿姜舒。 “原来是姜主簿,”萧南不假思索,但问,“我杀了安将军,我就能拿下江淮军么?” “单凭建安王当然不行,但是如果加上济阴王呢?”姜舒等的就是这句,当下冷笑一声,右手扬起一卷软帛,露出鲜红的玺印,“建安王,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和济阴王勾结阴谋造反,已经败露了,这是圣旨!可惜某来迟一步――将军!”他大叫一声,声同哭号,已经跪到在安溪面前。 全场哗然。 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后,济阴王与城阳王不顾性命之危,向高阳王揭露了太后扶持公主假冒储君登基的阴谋,几乎被灭口。因而汝阳县公进京之后,以羽林卫统领之职酬赏他的功劳,怎么竟然―― 这时候再看萧南,萧南原本就肤白,在灯火中,竟白得有了几分森然。 “原来是济阴王……” “说起来也是高祖子孙,可叹、可叹!” “如今圣上名位已定……”话这么说,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笔账,汝阳县公这位置坐得有多不安。 “多半许了宋王带江淮军南下……”有人这样猜测。 只要萧南带走江淮军,洛阳立刻就会陷入混战中。这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当初晋室的八王之乱。有人打了个寒战――他也知道这样想,太过夸张了。晋室八王之乱,规模可不仅仅是一个洛阳混战可比。 “建安王还有什么话说?”问这句话的是安溪的副手岳同。 萧南看了看他,说道:“我――” “王惠将军!”又一人站出来,像是才看清楚倒在地上的另外一个人,半是吃惊,半是义愤填膺,“是王惠将军!建安王连王惠将军都不放过么?想当年太子殿下北狩,众叛亲离,唯有王将军不离不弃――” 萧南:…… 说话的虬髯大汉,一看就是军中老兵。倒是分得好工,能说会道的姜舒出来定了调子,性情鲁直的岳同跟进,再加上老兵补刀。萧南的目光朝他们身后望去,近百人的一队人马,人人面上都是悲愤之色。 有多少人知道真相?有多少人在窃喜?有多少人不过随波逐流? 将士们对上萧南的视线,有咬牙切齿回瞪过来的,有目色黯然大为失望的,也有目光闪烁不定的。 不知道是谁带头,挥着拳头喝问:“建安王还有什么话可说?” “建安王还有什么话可说?” “住口!”突然传来的呵斥声,声音虽然不高,却威势十足,不容置疑。讶然回头的不仅仅是江淮将士,连萧南也忍不住变了颜色,他略略侧转了身子,躬身道:“母亲!”余光里看的仍是江淮军。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彭城长公主。 相对于姜舒身后,彭城长公主并没有带太多人。但是目光扫过全场,从洛阳亲贵到江淮将士,几乎人人都被她压得低头去――果然是高祖的女儿;果然不是敢夜驰军营,抗旨不婚的彭城长公主。 十余年过去,当年的老人在的已经不多,如今的洛阳少年,又几人记得公主当年的威名。 “放肆!”这是彭城长公主说的第二句话,“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公主殿下!”姜舒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彭城长公主挡了回去,彭城长公主看他的目光,就像看脚底一堆虫豸,“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 “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彭城长公主轻蔑地哼了一声,“建安王,哪里来的建安王?――都给我滚!” 姜舒:…… “母亲!”萧南开口,也得到了和姜舒一样的待遇:“还有你!”彭城长公主兰花指都伸了出来,差点没点到他额头上去,“今儿什么日子,这什么时辰,你倒好,还有工夫和这些闲人撕扯――还不给我滚回青庐去!” 萧南:…… 合着安溪一条命,王惠一条命,牵扯到的背后谋反、朝局,在长公主眼中,都比不得他的新婚之夜重要! 但是彭城长公主这不管不顾的几句,竟奇迹般地安抚住了在场的洛阳亲贵:这是长公主的态度啊,这可是彭城长公主的态度啊! “殿、殿下!”忽然有人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迭声叫道,“殿、殿下!” “慌什么、慌什么!”彭城长公主勃然大怒,一个嘴巴子抽过去,抽得来人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地,“这什么日子,这一个两个的,都得了失心疯不成!” “公、公主……”那婢女两眼发黑,却还哭丧着脸应道,“走、走水了……青庐、青庐走水了……” 彭城长公主:…… 萧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