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住鼓动的心脏,连呼吸都不能顺畅,窗外清风凝滞,兰草定格,我怕我不能承受这山崩地裂的真相,还神锏从手中缓缓脱落,我仓惶扶住桌台。 “当年你误食元姝郡主的宠蛇,她将你鞭挞至死,其实你早就陨灭,神司和她不死不休缠斗一生,直到神司老死也不原谅她的失手,她心灰意冷来找我……” 兰湘子嗤笑道:“她当时垂垂老矣,我根本不屑她这几十年寿命,但我很想知道如果更改命运,结局会是怎样的,于是我接受了她的交易。” 我摇着头垂泪,“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眺望窗外的白燕,喃喃道:“她知道你和华予暧昧,断定你水性杨花,她复活你,寄望你能重创神司,让他也尝尝被抛弃的苦楚,世间只有你能伤他……” “但我们还是……”我满心悲凉,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指尖哒哒敲着窗棂,回忆道:“那日我去找她,将封印的记忆还给她,告诉她我们的契约,她用命换来的一切,苦心经营的一切,还是同样的败局。” 她阻挠我和主君,千方百计拆散我们,报复我们,其实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做我们婚姻中的丑角,可怜又可恨,不知她服毒而死那刻,在想什么…… 但是没有她的毒计,我英年早逝,也无缘主君。 “那华予呢!”我遽然激动,捂着唇呜咽,其实我早就心知肚明,还是想听听背后血淋淋的真相。 “你不是猜到了么?你难产而亡,是我挽救你陨落的命星,将华予送到你的梦魇里,将你唤醒。” 时过境迁数百个春秋,我颤着肩,哭得鬓发凌乱,满面泪痕狼藉,往事清晰如昨,都是剜心的刀。 “我摘走他的记忆,与他约定,等你生活美满再来取他的寿命,你们这些年的相守是我赊给你们的……” 竟然……竟然是这样?我们短暂的相守,竟是华予付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可是我们还是遗憾而终,他的孤魂早已归去望乡台,而我蒙在鼓里至今才知。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肯细想,他善意的谎言,他无可奈何的局都破绽百出,而我没有窥出,还以为他在西天过得很好,我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我眼前天昏地暗,“你三番两次帮我,究竟为何?” 她随手折下窗台的栀子花,恍惚道:“你和华予都是我闲时雕刻的图腾,数万年变迁,竟让我看到这样一出惊世绝恋,我这看戏的人也凑凑热闹。” 她不经意的举动,掀起我们的风云,铸造我们的风月痴缠,世事啊……真是玄妙,人生如戏也如梦,可惜从来不是按照剧本进行,我还是选择了主君…… “我和华予的姻缘……早已夭折了,这些年只是缓期徒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我泣不成声。 她失魂落魄,喃喃道:“那你……恨不恨我?” 我狠狠试泪,持锏指向她,“你还有什么遗言?”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自嘲轻笑,热泪盈眶,慢慢数落自己的罪行:“泄露天机、颠覆时序、篡改历史、夺人性命、引来天谴,连累世间遭受浩劫……” “其实我早该湮灭,比起已逝的族人,我偷生亿年是幸运也是酷刑,这种永生孤独的滋味我早想舍弃了,我至今未以死赎罪,是在等你……”她目光深邃。 我狠狠一晃,颤抖道:“等我?难道你想……” 她望向湛蓝的天幕,从怀中取出玉净葫芦瓶,拧开木塞,放出一缕紫魂,眨眼间飞向渺远的虚空……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见的人,我还给你。” 她了却最后一桩心事,迎着幻金如纱的阳光,缓缓闭上眼睛,容颜苍白如玉,满足地微笑,仿佛沉睡。 我满心激荡,千言万语噎涩喉间,热泪垂落脸颊微微的痒,她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挽裙下跪,恭恭敬敬给她磕三个响头离开。 临走前,听到她的呢喃:“墨昭,你圆满了。我该走了。”转瞬如风消逝,我为她滑落一滴难舍的泪。 走出云稷斋时,停滞的时光已经继续,街巷的贩夫走卒挑着担子擦着汗,为生计奔波,胡同的大娘大嫂聚堆聊天说着东家长李家短,孩童们嬉戏扑蝶。 回望云稷斋的石狮朱门,日影西斜,屡遭风霜的漆斑,像谁迟暮之年的叹惋,我想起那最后一眼,她刹那间白发苍老,我唏嘘道:“兰湘子,你也圆满了……” 我走在寻常的巷陌,竟觉得自己一梦南柯,世上又千载,仿佛从一个多愁善感的梦走出,经历她漫长无终的岁月,从上古洪荒,一路经过太平盛世。 “云稷斋着火啦!”有人惊呼,接着大家都望去。 我错愕回首,火舌贪婪舔舐着一方院落,染红天幕的云霞,竟像是少女羞涩的笑靥,我知道等这场大火焚尽,一切天谴灾劫都将过去,她也能解脱了。 她的赎罪也是她的圆满,众生百态再与她无关。 思及此,我很伤感,回想我的一生,也悲喜交加,可是终会到头的罢,我仰望白云,含泪一笑:“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这世间真是有太多太多的眷恋啊……” 后话再提,华予投胎在富贵世家,他的前生记忆和修为灵力还保存着,我在白府帮主君料理生意,经常去凡间看看他,这时他还是粉雕玉琢的小男童…… 我藏在巷口的树荫下,小厮牵着他买糖人,他指着凤凰糖人非要不可,又喜欢逛花鸟市场,这爱鸟癖跟主君从前有的一拼,连带翅的母鸡,他都怜爱不尽。 倏忽间千载已过,白驹过隙,我看着他从可爱的稚童变成玉树临风的少年,我们终于别开生面地重逢。 风和日丽的午后,他一袭紫袍翩翩,执着白玉扇踏进多多爱宠阁,熟稔道:“老板,最近可有新货?” 我蹲在狭小的鸟笼里,紧张得小心脏怦怦乱跳。 老板带他过来,笑呵呵道:“专门给您留的。” 他凑到笼子前,眯起狭长的凤眼,闪过一线星芒,勾起红唇,戏谑道:“老板,这赤鸡怎么卖?” 老板脸色青紫,“公子看清楚,这可是凤凰!” 他眼中喜悦漫溢,撬开笼门的锁,将我小心翼翼托在掌心抱出来,墨发随风轻舞,还是熟悉的容颜。 我看痴了,他信手抚琴的风雅、斩杀混沌的英姿、幽柔的眉眼都如昨日,千年来,未改分毫。 “炖汤味道应该不错。”他玩味一笑,嗓音清脆。 我紧张地冒汗,憋红脸道:“我好久没洗澡啦。” “夙儿,好久不见。”他绽放幽柔笑靥,眼弯如月。 帘外忽来潇潇春雨,灵鹊衔着柳枝匆匆归巢,穗香清新,似新出土的蒹葭,他在良辰中凝作唯一的美景,掌握着千秋万代的永恒,数尽韶光终于候得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