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被掩埋不深,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已经被啄烂的骸骨。 “这是他们的手臂。”陈简的语气非常古板,仿佛是一位正在上解剖学的老教授。他用力抬起陷入土和鸟粪中的手臂,石块纷纷滑落,脚下的土地摇摇欲坠。这片墓地并不牢固,随处可见的罅漏正不断陷落细沙,更多巨人的尸体残骸涌现在他们眼前,像大海中共同越出水面的海豚一样,那些黝黑腐烂的躯干从松软干涸的土壤里冒出,似乎在控诉他们在死前遭受的痛苦。 “他们真的被吃了……”白夭僵直着身体,她并不同情巨人们的遭遇——她的同理心早就萎缩,很少再为其他物种动情——而是担忧犯人们的未来。巨人曾为人鸟大战立下汗马功劳,他们那高大而强悍有力的身躯能轻松将鸟儿从天空击落,厚实的皮肤更能没有压力地抵御绿瞳鸟和红瞳鸟的啄击。 他们竟然死了,而且是全军覆没…… “快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白夭不报希望地对其他人说。 “不可能活了。”疯子揪起一块巨人的皮放在嘴边,闻了闻味道,“他们是被渴死的。”他说完,狼吞虎咽地将皮塞进嘴中,一番吞咽后,他心满意足。“有嚼劲!和被云火烧死的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时候就别发挥你美食家的设定了……陈简胸口作呕,树汁在喉咙翻涌。 他彻底迷茫了。千里迢迢在中心山、黄帝山和防风国来回奔走,最终中心山失守,黄帝山被鸟怪入侵,防风国彻底覆灭。 少昊帝至始至终未曾出现,可它带来的威胁却步步紧逼,这个无形的存在把陈简压得喘不过气,它仿佛预料到了陈简的一举一动,最让他感到恶心和恐惧的是,少昊帝应该根本不认得他,他所有的失败都是少昊帝的无心之举。 仿佛,犯人们的任何反抗都会以失败落下帷幕,无论他们身处何方。 秃鹫那对居高临下的眼神又一次回闪进脑海,鸟儿们或许把人类当作敌人,可根本没把这个敌人放在眼里,它们不过是重新回到充满粮食的后花园,闲庭信步。 双手还在机械般运作,掌心被折断的骨头刮破,他又挖出了一具巨人的尸体。 “已经够了。”他低声说着,缓慢站起注视脚下的尸山,“全都是尸体,往下更不会有活的。”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只是不愿相信。 “没了防风氏族,我们该怎么办?”陈简不想让自己的消极心态影响其他人,于是故作轻松地望向黄哀眠,“总不能全靠巨人吧?” “还有很多人,”黄哀眠永远冷静的声音此刻让人听得心安,“不过我只知道,南方有蜮民国、厌火国曾参加战争。‘蜮虫’是种毒虫,蜮民国的百姓,用它们制成毒弩,射杀了大量鸟;厌火国的人,则能吞吐云火。” 疯子流下口水:“还有这等好事!我们得快快找到厌火国。” “没这么简单,战争过后,联盟便瓦解了,不是解散,而是瓦解。”黄哀眠一边说,一边搓揉鸟的粪便,判断是否能用这些东西制作炸药。 陈简知道他在计划什么,惴惴不安地问:“因为犯人屠杀黄帝族人?” 黄哀眠失望地扔掉手中的白色粪团。 “那只是原因之一,”他看向陈简,似乎在恭喜他的死期又推迟了,“根本原因还是,联盟对如何划分,鸟国领土有分歧。所有人都认同,要论功行赏,可具体实施,却困难重重,谁也说不清,也无法给出,衡量功劳大小的方法,靠杀敌数?又有人认为,不同瞳色的鸟需要区分对待。这样同样出现问题,有些部族能很轻松杀死,高阶的鸟,却不是红瞳鸟的对手……种种原因,导致最终不欢而散。” “真是一群没有远见的家伙。”疯子愤懑,他心中埋怨先祖,若他们早些团结起来把鸟国彻底灭亡,现在根本没有这么多烦心事,“结果他们不仅没得到鸟的领土,北方还被鸟彻底占领。” “当初黄帝横空出世,谁也没想到,鸟国会久攻不下。” “我们没法找他们帮忙?”陈简听了半天,心想无非是联盟破灭这个简单的事,那些部族不合发生在几百年前,原住民更迭无数,众人之间的恩怨早该放下了吧。如今大敌当前,他们应该能分清事情先后。 白夭也嫌黄哀眠多费口舌,于是抢在前头说道:“虽然希望渺茫,不过我们还是得去试试,蜮民国不行就厌火国,厌火国不行就继续找下一个国家,总之,我们没法再往南走了。” 她看向东海的方向,黄帝山上已经隐约能看到鸟的身影。 “黄帝山……”陈简呢喃着,忽然一拍掌,“我们忘了把其他神器——” “都被窃走了。”白夭说道,“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我们找过。” “这样啊……” 噩耗接连传来,陈简眼前只有失败的黑暗。他像是闷头闯进迷宫的傻小子,找不到出口,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出口后是什么。未来全然无知,就算战胜了鸟国又如何?它们不过是寻找炼狱出口的其中一个阻碍。 前路还很漫长。 “你们不觉得越来越热吗?”疯子的手不断扇着,可周遭只有热风,扇在脸上是越发灼热。 “有吗?”白夭对热没那么敏感。 陈简和黄哀眠同时点了点头。 “好像在升温。” 陈简眺望地平线,热气将那根笔直的线条摧毁了,它变得歪七扭八、支离破碎,像一根迎风飘动的细绳。 “是颙。”黄哀眠道出了答案。 话音刚落,轰鸣从山的另一头响起,仿佛深埋在地下的巨人复苏了一般,防风国陷入激荡的地震,刺耳的挥翅声从近在咫尺的地方骤然升起,一颗形状像猫头鹰的脑袋映入他们的眼帘,四只白瞳紧凑地长在酷似人类的脸上,它嘶鸣着声响,高亢的鸟鸣似乎在说它已等待多时。 “怎、怎么办?要跑吗?”疯子抓住把自己撞死的柱子,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 “能跑掉吗?!”陈简张望四周,从巨人身上扯不知有什么作用的玉石圆坠饰,一块、两块、三块、四块,这些东西大而光滑,他没法拿下更多。 颙很快飞到他们面前,猫头鹰和人混合的脸逐渐放大。陈简这才看清它的体形多么庞大——它张开双翅,可能比一块教室黑板还要大一些。 颙悬停在半空,俯视并奸笑道:“新鲜的人,可惜我已经饱餐一顿了。”它用翅膀抚了抚肚子。 陈简看着手臂逐渐失去血色,像一具被抽干精气的瘪尸。 离颙越近,热量便越高,得远离它!可它是用飞的,必须让它失去行动能力,或者将它杀死。 他盯着颙,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发难将白玉石飞射出去。 颙轻轻一挥翅膀,石子顿时化作齑粉,陈简连忙眯起眼睛防止粉末飞入。 另外三人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动了起来。 颙则安详地在空中盘旋,并不急于进攻他们。这是它的“制胜之道”,往日的战斗经验告诉它,绝对不能靠近人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同人类肉搏,他们总能在近身交手时想出百般花样,天空才是鸟的领域。它的四只眼睛几乎没有死角,就连背后的情形也能看到,加上强悍的感知能力,它能躲避从任何方向射来的暗箭和石子,它只需慢慢等待人类因脱水而昏死便可。 它张开双翅将光线遮蔽,成了云火中的一片剪影。 身为旅人的白夭自然而然成为这场战斗的指挥,她飞快地跑到伙伴们身边,低声将接下来的计划告诉他们: 陈简和白夭用玉石吸引颙的注意力,疯子从暗处用石子砸它脑袋,善于近身的黄哀眠则寻找一个高处,能从天而降将颙压到地面。 “罗斯,”白夭说道,“我们得想办法把颙引到地势低的地方,不然黄哀眠没法跳到它身上。” “我知道了。”陈简觉得这方法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可情急之下也想不到更好的,于是他立刻动了起来。 他和白夭同时用玉石抛向颙,颙故技重施用翅膀将它们扇碎,扇翅膀的瞬间将挡住它的大部分视线,疯子抓住这短短的一瞬,滑进树林中。 颙微微一愣,发现少了个人。 跑了吗? 它的四只眼球转得飞快,在防风国寻找疯子的身影。如果它专心致志地寻找,很快就能发现疯子在立柱和粗壮树木背后移动,可它还得应付陈简和白夭的正面打击,疯子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很快溜进颙隐蔽之处,奋力将飞刀扔向颙的脑袋。 颙感受到背后传来不同于石子的飞行物品,它虽然有所警戒,但没料到疯子居然藏到了那种地方,慌乱之中它下意识挥翅拍开。 利刃顺利划破了翅膀。 颙恼火尖叫。 只见它身体一抬,爪子一伸,精准地抓住还没落地的小刀,向它飞来的地方甩回。 疯子没料到颙会做出如此反应。 他还在驻足眺望刀是否击中,却看到它正朝自己飞来。 刀在瞳孔中瞬间放大。 “啊!” 疯子痛叫一声,脑袋被贯穿。 “我被小看了啊。”颙嗤嗤地怪笑几声。 黄哀眠趁它注意力分散,悄无声息地藏进巨人的尸腔中。现在他不必移动,等陈简和白牙把颙引到更底下,他才能确定需要从哪边突袭,成败完全取决于他的判断,从天而降的突袭只能用一次,一旦突袭不成,颙便会警惕高处,甚至可能不再降低飞行高度。 黄哀眠知道自己肩负重担,但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他本来就这样。这也是白夭把这项任务交给他的原因。 “可恶。”陈简觉得颙像一个老道的狙击手,靠着弹道就找到了疯子的位置。他弯腰把更多玉石揣在手中,纷纷向颙砸去。 因左翅被划伤,颙没法用两个翅膀抵挡石子,只能一边闪避,一边用右翅扇开。 “真是没完没了。”事态的发展出乎颙的意料,身下的男人和女人已因脱水严重而变得干巴巴,他们竟然还在活蹦乱跳。 它想低空飞行将他们直接抓死,可又顾及远处的疯子随时可能苏醒,只好暂时保持高度,继续施加热浪。 无论如何,时间站在自己这边。颙谨慎地想。 陈简也明白这点,他一直在找合适的地形,总算发现了一处好地方,只要把颙引诱其中,黄哀眠有很大概率能跳到它的背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后他也顾不上了! “那边!” 他给白夭递了个眼色。 白夭立刻会意,故作逃跑的模样仓惶向那边冲去,陈简则往反方向跑。 人类忽然兵分两路让颙有些不知所粗,但它马上锁定了白夭。 相比男人,女人的体力更差,也更容易抓到。它从他们的配合便看出这些人类关系非比寻常,于是打算活捉女人作为人质,这样一来,另外几人逃跑躲藏的人也得乖乖出来。 陈简不知道颙在一瞬间想这么多东西,不过颙追白夭在预料之中便足够了。 他稍微喘息片刻,立刻奔向白夭那边。如此行动,颙定会以为自己只是去救白夭,应该不会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颙震动双翅,刺耳破空声刺激着白夭的小脑,她感觉有些站不稳,跌跌撞撞地迈着步子。 体内的水靠耗光了,她感觉自己正燃烧着血液。 黄哀眠,快点啊!她在内心呼喊着。 一旦错过这个优势地形,她就没法回头了,如果一直在原地打转,颙说不定会察觉到事情蹊跷。 他们绝不能因此功亏一篑。 “你完了!”颙狰狞着面孔,压低身位朝白夭冲去,双爪蓄势待发准备贯穿她的双肩。 霎时,黄哀眠张开四肢从天而降,像网一样扑向颙。 “蠢货!”颙忽然大笑,“人类的小伎俩。”它早就看穿了白夭的计划。 它忽然在空中旋转半圈,锐利的爪钩直接划进黄哀眠的肚子,它的翅膀猛然挥动远离地面,同时爪子用力一撑将他割成两半。 “黄……黄哀眠……”白夭怔怔地看着同伴变成了上下两块。 他虽然不会死,但他们已经失败了。 “白夭,看我位置!” 陈简的声音忽然窜入耳朵。 他站在一棵粗树干的一端,疯子从高空坠落砸向另一端。他利用跷跷板的原理,将自己送上了和颙相同的高度。 失神的双眼再次恢复意识,白夭果断从腰间掏出小刀抛给陈简。 陈简在空中完成了近乎杂技的动作——他左手捆住颙的脖子,右手接住小刀,借着惯性绕颙的脖子一圈,将那颗似人似鸟的脑袋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