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玉京天上凤凰台 第四十七章 平生愧事终无数,老去恩义只自全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对于城里的老爷们而言,冬天可是个好日子,大家可以一起出外踏雪,或者在家里围着暖炉吟诗作对,感叹一下严冬将至,夸赞一下傲雪寒梅,况且新春将至,家家户户串个门,拜个年也不错。 但这不是冬天。 真正的冬天要更加残酷。 洁白的大雪下,埋葬的是无数冻死路边的尸骨。或许武者可以好一点,但在天下亿万万民众之中,修炼有成的武者终究只是少数。粮食的缺口,朝廷的征调,还有刺骨的寒风,都是削骨钢刀。 在冬天里,想活下来是很难的一件事。 如果朝廷愿意接济,且赋税不重的话,或许会好很多。但可惜的是,那一年的朝廷比冬天更加残酷。 那一年, 朝廷的皇帝,传说中的那位天子,真龙,突然诗兴大发,想要前往北国欣赏一番所谓的大雪风光,然而那里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行宫,于是在几位宦官的建议下,北国行宫的修建就提上了日程。 圣旨一出, 天下皆动。 最好的材料,最多的人力,最快的速度,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赶在冬天结束前让那位天子欣赏到最美丽的雪景,整个帝国都行动了起来,不知道多少人被征调,冒着刺骨寒风去修建那座行宫。 曹貂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家中的老三,但却是个天阉之人,因此在家中完全不受待见,朝廷的征调令一下发,他的父母为了保住大哥和二哥,就想办法运作疏通,让他代替自家的大哥二哥,冒名接受了朝廷的征调。 那时他二十一岁。 作为运送行宫修建材料的运输队队员,曹貂走上了前往北国的路,一路下来,不知道多少同伴死在了路上。 再然后----- 队伍被截了。 运送到一半的队伍,途径了一座名为劳白山的地界,前一秒负责带队的兵老爷还在说这附近有山贼出没,非常凶悍,后一秒山贼就冲了出来,把那位路上打死了不少人的兵老爷给砍成了麻瓜。 接着那群山贼里,曹貂就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出来,扛着一把生锈的大砍刀,满不在乎地说道: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人了!” “跟老子一起混。” “以后带你们去吃香的喝辣的!” 于是乎,曹貂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山贼。 而出乎意料的是,出身小富之家,从来没学习过武功的曹貂,最后却被发现具备相当不错的武学天赋。 拜此所赐,他得到了大当家的看中。 而山贼们也不在乎什么天阉,于是曹貂就这么在山贼窝里住了下来,混着混着,居然还当上了四当家。 那时他二十五岁。 再然后----- 山贼窝没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和前些年一样,大当家的带他们出门打劫,而这个时候朝廷和几年前又有所不同,似乎正是修建北国行宫的缘故,中原各地都出现了乱象,陆续有起义的消息传来。 可惜朝廷的那位天子还是不吃教训。 这次他想要下江南玩玩,于是再度大兴土木,不知多少人和昔年的曹貂一样,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仿佛历史重演了一般。 大当家带着人出门,准备截杀的是一支负责运送材料的官兵队伍,和几年前曹貂那支队伍一模一样。 但是.....结局却不同。 原因无他。 “你们这群暴徒,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抢小爷的东西!” “找打!” 在队伍里,有一位和当时的自己差不多年纪,甚至还要更小点的少年,左一拳右一拳,就把一众山贼打成了麻瓜,就连大当家亲自操刀上阵,仗着修为更高,居然都没能拿下对方,丢尽了面子。 之后在那位少年口中“赵大哥”的劝说下, 双方和解了。 大家一起上了劳白山。 于是乎,曾经的劳白山十三太保,一转眼,就变成了为天下计的起义军,还弄了个相当花哨的旗子来。 在那之后过了三年。 而那三年, 是曹貂人生中,记忆最鲜明,最热烈,最难以忘怀的三年。 作为无法生育,承继家里香火的天阉之人,曹貂一直以来都是随波逐流,父母要自己代替大哥二哥,他就去了。被人强迫着去当土匪,他也当了,甚至连大当家的要他杀人,他都一样去做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所以他选择听别人的。 但是---- “如果你非要随波逐流也没关系。” “跟着我吧。” “天阉怎么了?天阉就不能有梦想么?天阉就不是大丈夫了?跟着我,我带你去建立一番前所未有的功业,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记住你,你要承继香火?到时候不知多少人想来当你儿子呢!” 他给了自己人生的目标,肯定了自己的价值。 对父母而言,自己微不足道。 对朝廷而言,自己微不足道。 可即便如此, 他依旧肯定了自己的价值,希望得到自己的帮助,从那一天起,曹貂就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辜负他的认同。 而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一人。 “喂!阿貂,你昨天叫我的那些战斗技巧我已经学会了,你还有其他的么?” “喂!阿貂,我昨天终于突破筑基境了,你还挺厉害的么,居然让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超过你诶。” “喂!阿貂.....” 那是一个让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少年。 天才。 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都是侮辱了他,而他的存在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曹貂,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的时候真的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大,同时也彻底打碎了曹貂那“其实我还挺有天赋”的自信。 但那个少年却给了曹貂另一种层次上的安慰。 “说实话,我实在是太厉害了,绝大多数师傅都在十天之内被我超过了,只有曹貂你浪费了我一个多月。” “在庸才里面,你还算比较厉害的那一类了。” “加油啊。” .....虽然安慰的方式很奇特。 但不可否认,在那少年的面前,天阉压根不重要,那是啥?他眼中的人恐怕只有两种:庸才和自己。 结果到了最后,他反而和那少年混熟了。 但时间总是在流逝。 三年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肯定自己的年轻人成为了新的皇帝,心高气傲的少年也孤身走进了浮云山。 那次就是永别。 “阿貂....朕快死了。” “是,陛下。” “朕死后,循正....朕的弟弟会登基,而朕的儿子就交给您了,你一定要抚养他长大,然后辅佐他登基,不要让循正那家伙把持了皇位,我们当初那么辛苦打下的江山,可不能旁落到他人手里。” “是,陛下。” “阿貂...朕,朕....朕不想死啊...朕.....!!!” “陛下。” “....怎么了?” 到这里,那个人的呼吸已经逐渐低微了,刚刚那一声声怒吼就是他的回光返照,而曹貂也终于按耐不住了。 他缓缓开口: “对您而言,陆行舟究竟是什么呢?” “陆....行....舟.....” 已经年迈的那个人嘴唇微微颤抖,接近模糊的双眼陡然一清,那一刻曹貂仿佛又看到了其年轻时的样子。 紧接着: “对!陆行舟....阿貂!你要防着他!不能让他鱼死网破......” 那个人没能说到最后。 而曹貂也不想听。 因为那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但无论如何,那个人的恩情他必须要报,他曾经权倾朝野,也曾经武功盖世,所以他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 若非那个人的托付,他当年就随之而去了。 百年下来, 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那个人的儿子孙子都登上了皇位。他本想就这么离世,也算不辜负那个人的托付,然而有一天,那个人的孙子却突然找上了自己,将自己请出了地心殿,却是为了对付一个人: 陆行舟。 他曾经一度不敢去想这个名字,也一度在浮云山前止步,没有敢去见他,但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逃不过。 恩情。 情义。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不用和你反目,也对得起我的本心。” ----这是骗人的。 事实上,曹貂自问最对不起的,就是陆行舟了,毕竟当年陆行舟走进浮云山的时候,他没有任何作为。 不过他真不愧是天才啊。 居然都成人仙了。 了不起。 “太祖对我恩重如山,没有太祖,就没有如今的曹貂。恩大于天,自然要用命去还,或许自从百年前我在地心殿里得到这门代命之术后,就一直在期待有这么一天吧,像这样身死,也算是我的夙愿。” 药王寺的残垣断壁旁,曹貂一边跌坐在地,一边低声呢喃。 他的声音很小。 但没关系。 “你应该能听得到吧。” “......说。” “我在浮云山的山门前的镇山石下面埋了几样东西,那是我当年在地心殿里得到的,全部送给你了。” “这算什么?” “........” 曹貂想说是补偿,但话到喉咙却又说不出口了,这算什么补偿,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抱歉。” 话音刚落,曹貂那本就裂纹密布的身体就彻底破碎,牵一发而动全身,转瞬便化作了漫天的飞沙。 ..................... 神都城,国子监学宫,春秋殿。 哗啦啦翻页,这次直接停留在了倒数第二页上,桌案上的笔墨漂浮而起,便在书页上挥洒开来: “天圣历十三年一月初二,星坠。” “大周曹貂,得奇术后,以命换命,代天圣帝而死,亡于药王寺。” “春秋笔注: 百年回首岁月迁, 代命偿恩再无偏。 平生愧事终无数, 老去恩义只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