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裸露的红土和风化的岩石,在灼热阳光的炙烤下,没有一丝生机。 晒得发烫的粗砂砾石铺在平坦的戈壁滩上,间或有几座起伏的小山,被戈壁的烈风侵蚀成了种种古怪的模样,裸露的岩石宛若烧红的烙铁,将手按上去,便是让人皮开肉绽的炙烤。 这样死寂而高温的荒漠,就连最顽强的沙鼠也只会在晚上出没。 因为在白天,这里就会变成一口漫延数百里,逃无可逃的烤炉,蒸发着每一滴水分,而通往流沙镇商道上每一具干枯的尸体,也都在着提醒所有人——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但就算是最严苛的禁区,也有无畏的云中人敢于冒险? 百里守约藏在一座山头的高处,借着微微偏斜的阳光投下的狭小阴影,遮蔽着身体。 他手中拿着一把被沙鼠皮小心包裹,只露出一小节枪杆的老旧长枪,盯着远处的一口泥塘——那里本是一口泉眼,但在这严酷的天气下,已经被蒸发成了泥塘。 但无论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一滴水都是宝贵的。 守约脚下堆放着他刚从泥塘里小心翼翼取回来的湿泥,现在还不是一天中阳光最毒辣的时候,等到正午,太阳高高的悬在天上,周围连一处阴影也没有,才是这片戈壁最为残酷的时刻。 百里从昨天夜里,就已经蹲守在这里。 他依靠着自己的皮毛熬过了戈壁晚上滴水成冰的寒风,度过了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清晨,静静等待着。在戈壁最为残酷的正午的到来之际,此时这一身皮毛和可以散热的大耳朵,便成了每时每刻煎熬他的帮凶。 百里将湿透的泥抹在身上,他将泥浆均匀的涂抹,小心翼翼,无比珍视的覆盖住皮毛。 紧贴着皮肤的湿泥传来一点湿润之意,将他干涸的身体微微舒缓,很快他就将全身上下涂成赤红。 等到太阳晒干,这些湿泥还会成为他最好的掩饰,让他彻底融入这片戈壁之中。 他将最细腻的底泥抹在眼睛的下方,这样才能吸收四面八方反射的强光,使得眼睛不会被致盲。 这里是流沙镇通往外界道路最为恐怖的一段,这片戈壁被流沙镇的流民、猎人和商队称为死亡之海,但守约只有在这里等待猎物。 因为他狩猎的猎物,是流沙镇最为狡猾、残忍、充满耐心的一群——狼。 想要狩猎这群狼,就必须比它们更有耐心! 这次的狼,悬赏极高,足够一小队赏金猎人就此退休。悬赏的花红是黄标,意味着雇主要活的。这群狼是流沙镇最为残酷的一伙沙盗,他们游离在流沙镇这个云中通往长安的商路要道周围,一旦窥见往来商队露出的一点虚弱和破绽,就如一伙狼一样扑上去,从来不留活口。 所以,人们只知道这一伙沙盗的存在,对其具体情况,却一无所知,它们的老大是狼首,它们被称为狼盗。 在前天,狼盗的悬赏发出后,人们就纷纷议论着,哪一只赏金猎人小队,敢接这个任务,去追猎戈壁最凶残狡诈的那群狼? 百里守约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味着他要一个人去对付这群狼,即便他对所有沙盗和马贼都充满憎恨——这些盗贼,夺走了他最重要的宝物! 而是因为守约跟着的人是拓跋老爹。 流沙镇的传奇猎人,从十四岁作为赏金猎人出道,一直活到了五十多岁,他也许不是年纪最大的猎人,但一定是流沙镇活的最长的猎人。 拓跋老爹消息灵通,神通广大,手下有着流沙镇最好的一群猎人,现在寻常的小毛贼,已经很少能让他出手了。 如今每年拓跋老爹只亲自出手干一票,平常的时候,他就在流沙镇经营自己的那家酒馆,兼当赏金猎人的介绍人和中介。 在那些良莠不齐,情报模糊的任务中,他挑选可靠的雇主,然后通过自己灵通的消息渠道,收集情报,最后将任务介绍给合适的猎人。 在云中边境,最为混乱的这片地域,干掉雇主的猎人,坑了猎人的雇主实在是屡见不鲜,所以,拓跋老爹的酒馆,就这样顺顺利利开了十年。 所以,只有拓跋老爹,才敢狩猎这群残忍的狼。 拓跋老爹很早就开始调查它们,但以他的消息渠道,依旧没法弄清楚这群狼的行踪。 它们的销赃地点,它们的行动路线,乃至它们的活动规律,这群狼盗仿佛真的是荒原上的野兽一般,行踪成谜。拓跋老爹很不容易,才确定了他们在流沙镇的一个耳目,利用这一点,给他们设下了一个陷阱。 但依旧无法确定他们的行动路线。 因此,伏击的地点,只能在通往流沙镇的荒野中,最为残酷,荒凉的那一段。因为拓跋老爹发现,狼盗很少在这一片戈壁上劫掠,狼盗之所以行踪隐秘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借着这片荒原藏身出没,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而狼,是不会在自己必经之路上狩猎的。 这个猜测很荒谬,因为没有沙盗会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埋伏商队。 商队成群结队,驼队蓄满了水囊,穿越这里依然万分凶险,至少有五分之一的骆驼会在路上死亡。往来的猎人和行人,宁可花一笔钱,跟着商队一起行动,也不愿独行。 更多人只会走另一条满是绿洲的路,哪怕要绕远几天,这是只有坚韧的骆驼才能穿越的死亡之海,来去如风的沙盗想要借助这里藏身,实在是天方夜谭。 拓跋老爹只带了六个人,都是猎人中的好手,守约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们来到这片戈壁唯一的一处取水点,等待狼盗的到来…… 他们埋伏在周围挖掘出来的藏兵洞里,由守约的第一枪作为进攻的信号。 烈日渐渐爬到了最高,又渐渐往西下沉,在守约身上的泥浆已经完全干涸,沙土凝结成的泥壳渐渐皲裂,即将把他炙烤熟透。 藏兵洞里的猎人,已经几次出来换过气了,此时拓跋老爹坐在距离泥坑二百步的山坡上开掘出的洞口旁,打着扇子,身上的布袍已经浸透,下方藏兵洞里泥浆湿润的洞壁原本的一丝阴凉,也在高温的蒸烤之下化为了燥热。 一个大汉满是不耐的掀开了伪装的洞盖,冲着拓跋老爹打出撤退的手势。 但拓跋老爹只是缓缓的摇头,固执而坚定的继续埋伏在这里…… 在高处观察的守约,如同已经僵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看着手中长枪的瞄准镜。 此时远方突然出现了一缕烟尘,守约发出一声呼哨,旁边的猎人们连忙翻起伪装的盖子,躲入藏兵洞中。 很快,一行机关驼队,出现在守约的狙击镜中。 他们训练有素,有三名轻骑相互掩护,与身后的大队拉开近六百步的距离,骑着机关驼登上周围较高的丘陵观望,其他十个人披着长袍,用兜帽和围巾遮住口鼻,朝着泥塘而来。 周围空旷的戈壁,一览无余,大队人马几乎无法遮掩。 狼盗轻骑哨探甚至登上了守约所在的高处,他骑着机关驼围绕这处风化的石丘环绕了一圈,查看上面没有人迹才冲着下方一声呼哨。 十人的驼队这才疾驰而来,他们将泥塘挖开一大块,浑浊的泥水汇聚成浅浅的一汪,由走在最前面的首领拉着机关驼上来,将机关驼的脑袋按了下去,供它饮用。 守约的眼睛不禁微微眯起,这种机关驼很少在云中的商队出现,唯有长安——那座机关之城才会有如此精巧的造物。 难怪这些狼盗可以横行戈壁,机关驼比骆驼耐力更好,而且背上的驼峰更是两个大水囊,就算是泥水或者咸水,被机关驼饮用后,都会过滤成淡水,储存在机关驼的背囊中。 这种来自长安的机关驼,是不允许卖给外国的,所以每次出关,长城守卫军都会清点商队中的机关驼,登记造册,回来时就算路途有所损坏,也必须出示机关驼的关键零件和机关核。 这样的机关造物,怎么会落在沙盗的手中? 能够拥有机关驼的,都是长安的大型商队,很少会被劫掠,若是出事,长城守卫军会派人调查,清缴敢于下手的沙盗。 狼盗的首领,脸被围巾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半个高耸的鼻梁和眼窝深陷的眼睛,他的眼神灵活而警惕,丝毫不见在戈壁上跋涉了许久的疲惫,即便到了水源地,也不见丝毫松懈。 瞄准镜中狼盗的首领突然转头,朝着守约看来,这一刻,他的眼神犹如戈壁天空上游戈的鹰鹫。 但守约没有动,他自信狼盗发现不了自己。 果然,狼盗的首领只是观察了几处高地一眼,便开始用目光扫视泥塘附近的痕迹,他的眼神在周围沙鼠的脚印,干涸的泥浆上停留了一会,手一直没有离开腰间的弯刀。 周围的几个狼盗也都前后左右,将他围在中间,摆出随时可以厮杀的阵势。 在三个轻骑岗哨反复查探后,终于发出了安全的信号。 此时,狼盗才微微松懈了些,四散开来,开始搭建帐篷,准备休息,此刻守约的手指慢慢移开扳机,但瞄准镜的准星还是锁定着狼盗首领的头颅,他没有开枪—— 这一次的花红,要抓活的! 守约的任务,是观察最佳的时机,然后开枪提醒拓跋老爹开始捕猎。 他小心观察着狼盗首领的一举一动,等待着这十三名狼盗散开的时候,他确信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因为这里根本没有足够的阴凉,可供十三个人休息。 瞄准镜中,狼盗首领坐在泥塘旁边,好像在观察着那些干涸泥浆里的痕迹。 这时候,守约看到了狼首探下身去,摸了一下泥壳上的沙鼠脚印,守约的眼神瞬间变了。 “糟了!有破绽。” 昨天晚上,守约一个人忍着寒冷睡在高处,准备随时观察周围,但他的同伴们,即便是最优秀的猎人也无法完全不取暖的,睡在戈壁的寒风里。 所以昨天他们在泉水边生了一滩火。今天早上,虽然将痕迹打扫得很干净,但有一点,夜晚的火光让这片戈壁晚上来饮水的沙鼠不敢靠近,所以,泥潭旁没有昨晚的沙鼠脚印。 老练的猎人可以通过脚印的模糊程度,判断是几天前留下的。 而狼盗,也是一种猎人! 守约观察到了狼首的肩膀微妙的紧绷了起来,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随时准备拔刀的人和放松状态下的人,肩膀姿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发现了狼首正在隐蔽的打量周围,视线停留在几个适合开掘藏兵洞的位置,在这种仔细观察下,刚刚匆忙放下遮掩藏兵洞伪装的地方,终究露出了马脚。 狼首打了一个隐蔽的手势,狼盗们开始悄无声息,装作若无其事的朝着两个藏兵洞围去。 “不能再等了。” 守约瞄准了狼首的肩膀,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撕破了隔壁的寂静,朝着藏兵洞围去的狼盗们在听到枪声的一瞬间,就向着狼首扑去,三名哨探更是同时举起弩箭,向枪声传来的地方扫视。 埋伏在远方的守约身体狠狠一颤,枪口迸发的强大气浪掀起大股沙尘,暴露的他的位置,守约就地一滚,藏到了早就观察好的掩体内,三根弩箭几乎不分先后的,射中了他原来趴着的位置。 守约躲过了弩箭,但还是心中一凉! 因为在守约开枪的瞬间,狼盗的首领仿若头狼一般,迅速地扑倒,那一枪的子弹擦着他的肩膀,只击中了他身后的沙堆。 “打空了。” 虽然老爹只让守约作为暗哨,观察,报告敌情,但从小在这个距离狩猎就已经弹无虚发的守约还是心中一紧。这群狼出乎意料的狡猾和敏捷。 他飞快的退出子弹,绕过敌人的视野,朝着自己准备的第二狙击点跑去。 听闻枪声的猎人们掀开藏兵洞的伪装,但他们冲出洞口的时候,才发现敌人依然保持着完好的阵型。拓跋老爹整个人猛然一跃,就地一滚避开射向自己的一箭的同时,手中的弩箭一直保持着与手臂水平的距离,刚刚起身,就迅速激发。 一名狼盗应声而倒…… 但身后冲出的另一名猎人却躲避不及,被射伤了腿。 其他的猎人们纷纷朝着最近的狼盗进攻…… 从小腿拔出的猎刀甩出,正中一名狼盗的胸膛,拓跋老爹丝毫看不出老迈,整个人在杂乱无章的乱石之中穿梭跳跃,没有一丝滞碍。他反手拔出另一柄猎刀,犹如高空俯击下来的鹰。 猎刀连同握刀的手臂挥动的瞬间,模糊地让人无法辨认,只是一晃,就抹过了一名狼盗的脖子。 守约犹如一阵风一般,急奔向第二狙击点,迅速趴了下来。 看到猎人和狼盗已经杀成了一团,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倒下,他焦急的取出子弹,准备上镗,但手中的枪实在太过老旧,每一次开枪都要重新上镗,需要的时间,已经足够猎人和沙盗们决出生。 一声同伴的哀嚎在守约耳边响起,那个向老爹发起过撤退要求的大汉,口中焦急道:“老弟!” “老弟……” 他猛然甩出手中的短斧,砍杀了站在他弟弟面前的狼盗,可一开始腿就被射伤的年轻猎人,还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柄弯刀,切开了他的小腹。 猎人大汉跪倒在弟弟面前,将他流出的肠子往肚子里塞,但不断吐血的年轻猎人,还是渐渐失去了呼吸。 “明明承诺,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守约微微颤抖着抬起枪,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内心已经不再平静,这种状态,对于一个狙击手并非好事,此时已经有狼盗朝着跪倒在战场上的大汉冲去。 守约屏气吞声,压制住内心的颤抖,手中的长枪再响。 此刻生与死的距离,就在这可能只有零点零一秒的瞬间。 子弹贯穿了狼盗的胸膛,倒在大汉面前的尸体,也惊醒了他。 此时拓跋老爹的速度没有丝毫降低,他的双腿蹬地的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灵敏得让人不可思议,扑向狼首,狼首还有两名护卫狼,将他保护在中间。 其中一人嘶吼一声,四肢着地犹如野兽一般朝着拓跋老爹扑来,头上的兜帽落下,露出混血魔种如兽一般的耳朵。 老爹左右手换刀,一个滑铲,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肌肉瞬间就为他提供了强大的冲刺力,仅仅是借助这股冲刺力,就以蛇一般的动作迅速先前滑动了七步。 手中的猎刀犹如毒蛇的獠牙一般,在两人交错的瞬间,弹起,插入了这名狼盗的下颌。 但狼首也已经扑来,两人的身影交错,几乎同时弯刀和猎刀撞击在了一起,两人的交手让人眼花缭乱,兵刃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碰撞数次,两人还在不断移动着,防止突然射来的箭矢和子弹。 拓跋老爹的猎刀犹如迅猛的鹰和蛇,总是突然闪现,做出致命的劈杀,但狼首的弯刀,则是坚韧的狼牙,纵然速度不如猎刀,却每一次都坚持下去,然后发起疯狂的反击。 双方纠缠在一起,犹如交缠的影子。 这让守约根本无法锁定狼首…… 虽然他也知道,拓跋老爹从未指望过他,老爹只相信自己的刀。 这时候,老爹终于抓住机会,猎刀上撩,震开了弯刀的同时,刀刃切开了狼首的右手,白色的大筋被挑起,狼首却嘶吼着没有放下弯刀,拓跋老爹将猎刀压到了他的脖颈,凑到他的耳边,嘴唇嚅动,似乎问了什么。 老爹故意用背挡住了身后的人,这一幕,只有守约看在了眼中。他看到狼首露出狞笑,说了一句话,老爹骤然色变,有一丝失神。 此时,狼首的右手突然松开,将刀换给了左手。 他的左手刀,居然比右手更快,犹如一道闪电掠过朝着老爹的胸口劈去……此时聚精会神的守约抢先一步,在刀锋触及老爹胸口之前,子弹便贯穿了狼首的头颅。 沾血的弯刀坠入尘埃,老辣的猎人终究在这场生死搏杀之中胜出,将十三名狼盗全数杀死在了这片戈壁中。 看着头颅被贯穿的狼首,老爹拽住了自己的项链,愤怒的回头,在瞄准镜中对着守约骂了一句。 其他几位猎人也沉默地站在狼首的尸体前…… 死人,只有活人五分之一的悬赏。 守约走下了石丘…… “你为什么提前开枪。“大汉愤怒地从弟弟的尸体前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守约,拎起满是血污的斧头质问道:“为什么提前开枪……说啊!为什么?” 守约默默无言,他可以解释,但他理解大汉此时的心情。 他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段发泄的时间。 拓跋老爹将手按在了大汉的肩膀,低声道:“沙力陀,守约比我们更清楚应该什么时候开枪,我相信他作出的判断……” 老爹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犹如粗糙的砂砾摩擦一般沙哑:“守约是为了救我,才开枪打死了狼首。这次的损失,我来承担。” “老爹……你向着这个捡来的孩子,我能理解。”一个老猎人站起身道:“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任务,他不是杀了目标,就是从不开枪。我们在前面厮杀的时候,他总是躲在后面。猎人需要团队,或许他不适合做一个猎人。他可以当一个独行杀手……” “我不杀人。”守约抬起头平静道。 “至少在看到目标的脸之前,我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