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江畔。 老道笑道:“道友当真不认得我了?” 夏极端详半晌,疑惑道:“莫非是蓝山子道友,你我一别二十年,竟变化如此之大?” 老道沉默了下,顿时会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道友不必担心,随我来一叙。先说好,今天不出手。” 夏极继续随口乱扯:“那你一定是雀山子道友...” 老道微笑着点点头:“不错,贫道正是雀山子,如此与道友算是相熟,走吧。” 夏极知道装下去也没意思,他已经认出眼前之人了,毕竟之前曾经生死相杀,怎会不认识? 苏甜说法身可塑二身,吕家老祖确实塑了二身,但却竟然换了性别,从一个身材窈窕、相貌美艳的道姑变为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 而且这老道士十有八九是如今不少祠堂里供奉的道祖。 若说夫子济世救民,平息战乱,编纂万法卷以及诸多知识,教化天下。 那么这道祖便是游历天下,独往北地,于火劫之地外围一坐五十年,以此庇护了大批的中土精英,使得当时生存率与突破率前所未有之高。 不仅如此,这强者坐镇火劫外围还成了传统,如今一代一代的传了下去。 除此之外,道祖在北方更是开坛讲道,如今一晃也是都成了往事,众人也只以为道祖死于劫地,飞升仙界了,感其功德,便是立了祠堂,以香火供奉。 夫子是写了书,教化万民。 而道祖则是亲自下场,言传身教,弟子满天下。 在这神佛只是传闻的年代,无论夫子,还是道祖,都如是新纪元的神明,而享受了诸多香火。 两人便是顺着江畔一起行走。 曾经的生死大敌,如今却并行在一起。 初秋九月,江水涛涛,东流不止。 堤坝上却是少有人在,而此处靠近官道,也自是不怕冒出穷山恶水的土匪歹人。 吕家老祖开口道:“我之所以认出南北道友,因为道友身上有妙妙的气息。” 夏极沉默着。 吕家老祖继续道:“今天,我不问南北道友为什么活着,也不问道友这些年做了什么,更不问道友的其他秘密,甚至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见过道友,也不会告诉任何人道友活着...今天,我只是来还一个人情,了一桩心事。” 夏极静静听着。 吕家老祖道:“上古末期,其实最强者乃是一个名为太上的大能,而贫道曾随这位大能一起去往极其遥远的外星域,妙妙便是老道从那里带回来的,只不过那时她不是妙妙。” 吕家老祖轻叹一声,“后来,我送她入了轮回台,送她入天人道,她过了三千余年才从一朵白莲里化身出来,我叮嘱吕家家主隐瞒秘密,并让他宣称这是他的女儿。 ... 道友一定很想知道她是什么? ... 她是果。 而道友应该就是因了。 ... 我当初要与道友联姻,说的理由其实都是假的,真正的缘故是因为我隐约感到了她和道友的联系,但不确认。 后来道友将死,我便肯定必然不是道友,所以才会索回妙妙。 只不过,这事实却又打了老道的脸,又证明是老道错了。 道友果然便是妙妙的因,妙妙便是道友的果。 妙妙在宇宙深处等了道友不知多少年,如今终能相见,大善。” 夏极道:“那不知道友口中所说的妙妙,和那太上又有什么关系?” 吕家老祖停下脚步,看向他缓缓道:“她是太上的部分道果所化,也可以说是太上的女儿。” 他语气一顿,继续道:“但也不全是,因为妙妙身上至少藏了三个意志,其中一个是太上。” “还有两个呢?” “一个是道友,还有一个贫道只能隐隐察觉,并不清楚。” “...” “天下既有轮回台,哪里没有宿定之事?” “虽说我不认识妙妙姑娘,道友的意思不会是说这位妙妙姑娘与我前世便有姻缘?” “不。”吕家老祖摇摇头,“她与道友的姻缘从这一世开始,今后延绵多少世,老道便不清楚了,也不会再过问了,因为老道欠太上一个大人请,所以才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道友,帮助祂的女儿寻找到道友,便是结了这人情了。” “等等...” “道友还有何事?” 夏极犹豫了下,轻声道:“妙妙无法修炼,而且越来越虚弱,她好像寿元快尽了,道友有没有办法?” 吕家老祖略作思索,摇摇头道:“没有。” “为什么没有?” “她是果,果便是已经确定了,无法更改。 一纪元一姻缘, 即便她此纪元死去了,下个纪元她注定还会遇到道友,爱上道友,与道友白头偕老。” “但她已不是她。” “她是。” “没有了记忆,还是吗?” “她不会变,当道友看到就明白了,而记忆...老道也不清楚了, 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到了一定时候才有。 这种玄之又玄的姻缘,老道万年只见了、也只听了道友这一桩。” “若我一定要救她呢?” “没用的。” “若...我让她回到吕家呢?” “道友,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吕家老祖道,“也许你我曾为敌人,今后还是敌人,但此时我没有骗你,因为只有把这些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老道才算是完了一桩心事。” 夏极沉声问:“为什么改变不了?” 吕家老祖愣了下道:“道友果然也深爱妙妙,善...那老道不得不说一句,因为道友...不是天。” 夏极知道祂说的天是何意。 吕家老祖继续道:“今日我与道友开诚布公,也不坑你,便是与你明说了,太上欲成天,合道之后实则是魂飞魄散了。 祂合道之前已有预感,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不是天,没有人能成为天,你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就是天的餐盘,成为祂的一道美食。 言尽于此...今日别过,便当你我从未遇见吧。” 说罢,吕家老祖大袖一挥便要离去。 祂身后传来声音。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老道士稍稍顿了顿,却未再回答,而是渐去渐远,直到整个堤坝上成了夏极一人。 他看着波涛翻滚的江面,覆手,江面断流。 翻手,江起波涛数十丈。 浪成骤雨,从天而落,引起远处惊呼声。 夏极任由浪花淋湿身体。 又有何用? 便是连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 这一身神通,又有何用?? 他很难怀疑吕家老祖说了谎,也宁愿相信祂说的是谎。 但... 他采买了物资,街头满是喊着“青河宗招人啦”,“云峰宗的仙人今日会下山”,“不知仙人会否看上我家孩儿”,“勇儿一定要好好表现”之类的话... 这年代已不是他的年代了。 这是宗门逐渐凌驾于世俗之上的年代。 而老祖们,似乎也不会去阻拦,因为这注定了是大势所趋。 ... ... 夏极回到了世外桃源。 天光正好,落照院中。 妙妙抱着一只小兔子,在摇摇椅上懒懒地闭眼晒太阳。 她时不时撸两下小兔子,小兔子似乎也很喜欢被她撸,可见她撸法很有一套。 忽然,兔子红眼睛翻了起来,肥嘟嘟的身子也扭了扭。 妙妙抬头看向院门前的男人,露出灿烂的笑容:“你回来啦。” 她说的很平静,就如这几百年里,她说着“吃饭啦”,“早点睡啦”,“一起出去走走吧”,“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晚安”... 没有什么特别的,很寻常。 寻常到可以让人心如刀割。 夏极终于确定,她一定是果,唯有果的力量才能从根本的层次动摇他的心,让他这种本该早就看透了一切,超然于红尘之上的人动心。 妙妙看到沉默的相公,弯腰丢下兔子,兔子一蹦一跳跑到了树下。 妙妙则是走到了夏极面前,牵起他的手,学着小兔子般轻轻磨牙,然后用尖锐的声音笑道:“相公哪里不开心啦?” 树下的兔子:!!! 然后,竟然也跟着发出幼猫一样的尖声。 妙妙于是开始发出比兔子更大的声音。 那只兔子顿时怂了,却又好奇地盯着妙妙,过了一会儿,一撅一撅地跑过来,仰望着妙妙。 夏极看着眼前这女人。 也许,自己一开始没有遇到她。 但遇到她之后,却是相伴了数百年了。 这该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了。 妙妙双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又呵出他的下巴,“怎么啦,很少看到你这样子。 对了,我又翻了你后来的书,又续写了几本,你可以去看看哦。” “我不去看了。” “嗯?” “今天我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几百年了。”妙妙扭着身体,装出些害羞的模样。 夏极心念一动,召出大暗黑天戟。 这把戟早已开了灵智,如今是正儿八经的神兵了。 黑戟落下。 夏极抱着妙妙站了上去。 黑戟再浮空,向着天穹而去,穿破了无穷风云,击碎了朵朵阳光,碧波万万顷,宛如许多的金色蛟龙在水中狂舞着... 夏极问:“漂亮吗?” 妙妙苦着脸道:“站不稳啊~~~哎呀~~快下去吧,我恐高。” 夏极:... 他降落到地上,取出方丈山得到的诸多飞剑,捆绑成剑筏,然后道:“这样就稳了。” 妙妙“嘤咛”了一声,仔细瞧了瞧。 夏极明白还是简陋了,于是便是以飞剑为基,手工赶制了一架飞辇。 妙妙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她知道自己的相公本事很大。 才入飞辇,她探出了脸,做了个鬼脸,招招手道:“相公,一起进来呀。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夏极已经在妙妙身上把能试的灵丹妙药,天灵地宝都试过了,没用。 他如今的医学造诣也很高,还是没用。 画了一百张,一千张生符,亦是没用。 所以,他微笑道:“看了几百年书,我不看了,我陪你。” “不~~行~~”妙妙推着他,“别把修行拉下了。” 夏极笑道:“你真的知道我的修行吗?” “反正很厉害就是了,具体多厉害,我不知道。” “那我让你知道...嗯,若你在海上旅游,你想看到什么?” 妙妙略作思索,举手道:“鱼虾随便吃。” “好。” 夏极心念一动,飞辇便是起飞了,飞出了世外桃源的三重暗礁,飞到了碧蓝的海上。 他拍了拍手,所有的鱼虾便是浮出了水面,浮上了天空,被一股冥冥之中的神通之力带动着环绕在飞辇周围。 “哇~~” 飞辇飞的越远,浮空的鱼虾便是越多。 越来越多。 甚至出现了各种奇怪的鱼,囊括鲨鱼。 夏极不顾消耗地从海底托出越来越多的鱼虾。 这些懵逼的鱼虾随着飞辇一起往前,形成了一幕壮观如史诗的场景。 夏极道:“想吃什么,你指一指。” 吕妙妙坐在飞辇里,往外瞅去,一指大龙虾:“那个。” 夏极手一勾,那充满茫然的大龙虾就飞了过来,很快变成了洒了香料的龙虾烧烤。 吕妙妙津津有味地吃着,又一指黑色海鱼。 黑色海鱼:!!! 夏极手一勾,未几,又多了一条烤鱼。 两人周围的鱼虾越来越多,覆盖前后足足数十里。 而这数量还在增多,甚至不少不常见不见光的深海鱼都被抓出来了。 妙妙道:“不要了不要了,你这样是不是超累?” 夏极温柔道:“不累。” “真的不累?” “一点都不累。” “吹牛!明明很累!”妙妙托腮,笑意盈盈,“但...我最喜欢这样的相公了。” 时光与画面,若是定格。 定格的终究过去了。 弹指便是万古的“一年”悠然而逝。 然而这一年,却已是火劫的最末了。 ... ... 黑云遮日,疾风狂舞,长草如刀,暴雨连珠,从天零落,狠狠地砸在那人的衣衫上,脸庞上,如是万箭齐发,但他却恍然未觉。 他明明可以轻松地雨水不沾衣,甚至可以呼风唤雨,吞云吐雾,但却还是满身湿透,承受着这雨水的鞭打。 他面无表情,黑发被狂风扬起,雨水从脸颊轮廓上一滴一滴被吹落。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抚过那衣冠冢上深刻的墓铭,若抚着爱人的脸庞。 风吹雪,夏姬,许铃铃,庞易,楚诗云,还有不少男女,看着雨水里的男人。 从未有人看到他如此的一面。 也绝不会有人想到他还会有如此的一面。 在世人眼里,他是夫子,是黑皇帝,是神武王。 在风吹雪,许铃铃,庞易眼里,他是波澜不惊,便是天塌下来亦可只手撑起的老师。 在那些庞易的后代眼里,这位就是神话中的神话,是超然物外,是洞破红尘的无上存在。 可是,偏偏这样一个人,正在淋雨。 夏极站了七天七夜,小辈们早回去了,风吹雪等人也一直陪着。 第七天黎明时分,嘶哑的声音传来。 “庞易,每年清明,记得扫墓,不可让人打扰此处。” “是,老师!!庞易必以此生守护这里。” “吹雪,铃铃,夏姬,你们若想回中土,便回去吧...” “老师,你...” 夏极从怀里抓出一坛酒,仰头灌空。 几百年没喝酒了... 他笑了笑:“没什么,时间快到了。” 说完这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他抓着酒坛,一步往着天空踏去,踩于虚空之上,渐渐去远,不见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