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雨。 朦胧的细雨,最是能激起文人墨客的创作热情,若这场微雨落在圣王城中,那些舞文弄墨成风的文官们或许会有不少灵感。 邱裕并非文人,但也曾年少风流,只是今日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他的心中已难以平静。 雨势不大,如雾弥漫天地。 他亦看不清窗外烟雨。 “江月白……” 不知是第几次想起这个名字,邱裕双拳不由得攥紧。 这个名字的主人固然年轻,修为也不算高,或许还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他的来路绝对不凡,甚至,参与这场小圣比,就是为他而来。 那份杀意,那种眼神,哪怕他极力想要说服自己,也只得承认,自己已经被那江月白盯上。 被一个灵明境的后生小辈盯上,于他而言还算不得什么大祸,但,万一他背后有人呢? 若是平时,他还不至于坐立不安。 在西风古城毗邻的初原城,想要他死的人再猖狂,也不敢在西风烈眼皮底下,在这天下瞩目的小圣比期间动手。 但现在,西风烈,已不在初原城内,也不在西风古城,这位已经对自己展露仁慈的西圣域域主,根本没有必要向自己这么一个丧家犬汇报行踪,若非他也是拥有着替身的人,甚至都无法发现,那坐在观礼台上的,早已不是西风烈。 他看得出这一点。 所以天下肯定也有人能看出这一点。 或许这没有什么逻辑关系,但他已坚信不疑。 就算在中部七州,有威名远扬的风不度护送,他照样会受到频繁的行刺,若被发觉西风烈已经不在,故土的刺客,天神会的走狗,隐藏的余孽……那些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家伙,如何能放过他? 邱裕自床边取下一个匣子,盯着已经积尘的表面许久,手指时不时在其上轻敲一记,无规律,却有韵律。 直到一阵敲门声在他耳畔响起,他方才自思索中脱出,将匣子挂回原处,在门前观察许久,这才开门。 门前人一身单衣,掩盖不住身上结实的肌肉,虽然只灵通境修为,亦算是一条壮士。见到邱裕之时,他迅速而标准的行礼,满面红光,模样恭敬。 邱裕笑了,心中也轻松不少,和他一起走这一趟的兵士大都是临时征调来的,如今他已安全到达,那些人收了赏银,便各自离去,不当他这个使者是一回事,唯有这个年轻小伙,还愿意跟在他的身边,作为他的亲兵行动。 依照他那有些憨傻的描述,邱裕是代表神皇陛下前来的使者,他就是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日后回乡,也能对老母拍着胸膛高呼,自己是为陛下做过事的。 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笼在光辉之中的阴谋家,这个年轻人便愿意奉献一切,真不知是脑子缺根筋,还是单纯的傻。 好在,他不讨厌这种傻劲,这代表他根本不需要防备他。 “阿福啊,跟了我几个月,辛苦了。” 邱裕拍了拍面前年轻人的肩膀,自衣中取出一袋银钱,递到他手里:“小圣比结束后,我便会提请天神会,告老还乡,你也好回去,好好孝顺家中老母。” 年轻人一愣,连忙摆手回绝道:“大人,我已经收过赏银了。” “拿去,那点份额,不值得你随本官出生入死,你若不收,便是对陛下不忠,神皇陛下怎会允许他的子民为了区区十两银钱在刺客的阴影中挣扎?” 见邱裕态度坚决,年轻人犹豫片刻,将其收入囊中,对着邱裕拜了三拜,捧着手中沉甸甸的银钱感激道:“大人之恩,小的永生不忘。” 邱裕满意点头,面上笑意愈浓,自己这辈子,已经是穷途末路,最后的一点积蓄,交给这愿意陪他最后一程的,唯一不会有心思害他的人,还算不错。 只是突然之间,他的心中闪过一丝警兆。 他的房间从来不焚香,为何竟有一股极淡的香气? 似是这小伙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哪里可能在自己身上施脂粉? 灵雾香! 邱裕面色骤然大变,这种药物药香极淡,但有着麻痹感知的作用,闻着或许不会有太大影响,但若是有什么需要快速反应的事,动作迟钝一分,可能就是无可挽回的后果。 “大人,怎么了?” 年轻人好奇的看着眼前突然面色大变的中圣域使者,疑惑开口。 “阿福,你可有闻到香味?” “香味?” 年轻人挠了挠头,憨笑道:“大人说笑了吧,这里哪里有香味啊。” 年轻人爱笑,一笑就下意识的挠头,每次笑容都是憨憨傻傻,无比纯粹,这一次也是一样。 但邱裕笼在衣中的身体却已颤抖,死死盯着眼前年轻人的笑容,只觉得这个笑容无比可怕。 他尽力将自己心情平复下来,转头走向床边,一面走一面说道:“阿福啊,跟着本官这么久,累吗?” 年轻人收起银钱,心中由衷的欣喜,有了这笔钱,他可以在家乡置购些田地,便可时时陪在母亲身边,不用让她老人家替他担惊受怕,而且,还可以去娶一房媳妇,早些让母亲抱上孙儿…… 他畅想在对未来的美好构想中,突然听到邱裕的问话,于是拍拍胸脯道:“为大人做事,小的不累。” 邱裕的脚步一顿,将那匣子取下,声音忽而有些沉重:“既是如此,阿福,本官这还有一样礼物,你且过来看看,合不合乎心意?” 年轻人一愣,正欲开口回绝,想到邱裕先前的话语,还是走了过去,心想这位邱大人人真的很好,竟对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这般关心,于是行步之时,面上都挂着笑意。 若是回乡,一定要向母亲夸夸这位邱大…… 他的思绪忽而断去。 他的头颅亦与脖颈分离。 鲜血喷洒间,一抹剑光无声闪现,归于邱裕右手之中。 那是一柄有着斑斑锈迹的宝剑,不知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光明。 如今重现邱裕手中,却已染了一剑鲜血。 年轻人的头颅滚落在墙角,面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倒下的无头尸身里,那一袋子银两被甩出,随鲜血散落一地。 邱裕漠然看着这一切,有些生涩的伸手拂去剑上鲜血,鲜血不曾抹除,反令袖口也沾满了尚温的鲜红。 “你不该害我。” 他对着地上身首分离的年轻人言语着,似是想要求一个心安,哪怕在几秒前,他还将其当作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在出剑的那一刻,他其实已经后悔。 这个连说谎都会脸红的年轻兵丁,若真要下毒害他,哪里会这么镇定? 但他的后悔只持续了一瞬间,那一瞬间后,藏锋已久的剑刃,已经将其头颅削下,断处光滑平整,哪怕十三年不曾运剑,已刻在骨子里的运剑技巧,依旧爆发出了最强大的威力。 无辜也好,蓄谋也罢,这灵雾香已入了他房中,这城主府,已不安全! 邱裕咬紧牙关,一把脱下手中沾血外衣,随手抛在一边,旋即握剑冲出窗外,动作惶急,却无声无息。 他在黑夜中快速穿行,城主府护卫的换班与巡逻路线他早已了如指掌,在西风烈不在初原城的情况下,他还能够自如来去。 细小的雨滴轻柔落在在邱裕脸上,他却并不觉得舒爽,反而无比紧张。 陆上平本应是他的一道屏障,但,他信不过这位初原城的城主,他甚至怀疑,灵雾香就是在他的默许之下,才会被那年轻人带入他房中,不,或许就是他的手笔! 邱裕的背上已满是冷汗,甚至看着周边未知的黑夜,都觉得或许有无数利箭正在对准他,随时准备贯穿他的头颅。 未知的危险实在太多,已知的危险,却只有那一个,还好,这个人没有找寻到住宿之处,每日都与他那小女友留在郊外,就算不慎有个万一,被发现也是第二天之后的事。 他没有毁尸灭迹,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没事找事的进来问询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家伙,其余那三名使者及其眷属,更是恨不得能够离他越远越好,唯一能够随时进来的人,刚刚才死在他的剑下。 依照陆上平对他的上心程度,恐怕等到明天尸体发臭了,才会察觉到里面发生的事,然后将其压下吧。 邱裕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举起手中宝剑,看着其上被细雨逐渐洗去的鲜血,不禁面露冷笑。 不准擅自使剑? 你都已经死了三年,天下人也不会记得那座山庄,老子今日就要使剑,难不成你还能拘魂索命? 不能再拖延了,必须在今夜,将那隐患抢先抹除! …… 一声惊雷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仿佛银瓶乍破,雨势陡转倾盆,洗刷着下方一切,先前细雨时的朦胧美感,倾刻被疾风骤雨干净利落打散。 邱裕沐浴在暴雨中,似受伤的独狼,他无视着天气的变化,却对周遭不遗余力的进行感知,而他手中剑的血迹,亦被暴雨彻底冲散,焕然一新。 惊雷已动,大雨已至。 这一夜,注定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