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小苍山送子奇石,纪九郎巧立名目
戌时一刻,薄暮冥冥,灯火点点。 纪渊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玄色常服,神清气爽走出县衙。 几个差役早已等候多时,备好一顶软桥,恭请这位北镇抚司的年轻百户。 “不必了,来个人带路便是。” 纪渊摆手拒绝,打算步行过去。 黄粱县并不算大,比起天京脚下的万年县要逊色数筹。 要知道,换成后者。 那些根深势大的本地豪绅,什么扈家、余家。 他们见到六七品的“小官”,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唯有能够上朝,官居四五品,且手握实权的厉害角色,才会得到应有的敬畏。 可在这里,从六品的知县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更别提,北镇抚司正六品的百户! 简直是执掌生杀,予取予求! 适才,那些堪堪内炼层次的捕快、差役。 面对纪渊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喘。 生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恼这位天京过来的百户大人! “这位纪百户,看起来年纪好像也不大,还未及冠吧?” “王头儿说,人家已经是换血境界了!” “我滴个乖乖,打娘胎里开始练功的么?” “难怪这么年轻就当了六品大官,跟咱们县尊大人平起平坐了!” “你个憨货!纪百户是京官!而且在北镇抚司当差,比知县可要大!” “……” 纪渊五感何其敏锐,即便走出百步之远。 耳朵微微一动,仍然捕捉得到那些差役的窃窃私语。 他笑了一笑,景朝的官场,也讲究个京官和地方官的高下之分。 前者似乎要更清贵,因为处于中枢,与王公大臣、六部大员接触的机会多。 有时候,抓住际遇攀附住了某座门户、某位靠山。 突然鲤鱼跃龙门,一年跳三级也不奇怪。 所以,像是世家子弟,将种勋贵。 最好的晋升途径都是先做京官,争取进到东宫、内阁、六部的视线当中。 兢兢业业熬上几年资历,积攒些功劳。 然后再调任地方,领个能够握得住财权、兵权的实缺。 等到重新回归中枢,至少是进入六部,官居三品。 当然,若是寒门出身成了京官,那就又不一样了。 首先是日子清苦,俸禄低,宅子贵。 加之还有各种应酬,礼尚往来,可谓是囊中羞涩。 地方官则恰恰相反,虽然这辈子很难熬出头来,但也因为天高皇帝远,做事办差没这么拘束。 即便是最底层的胥吏,只要手段硬,门路广,石头都能榨出二两油。 更别提主政一方的上官了,所以才有“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说法。 “日后等我巡狩一方,不知道又是什么景象。” 纪渊双手负后,缓缓走在长街之上。 朝廷为官与混迹江湖,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抛开作为底气的个人实力,靠山、出身、财势也很重要。 “纪、纪大人,东来阁到了。” 带路的年轻差役说话结结巴巴,脸色涨得通红,显得颇为激动。 在县衙当差,既非官,也非吏。 而是徭役的一种,没有品级可言。 似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如今见到大名府京华榜上有名的魁首。 日后与人喝酒聊天,又能多出几分吹嘘的本钱! “多谢。” 纪渊很是和气,抬手给出一块入手破沉的银锭。 “劳烦小兄弟,去寻个干净的地方,为本官麾下的一众缇骑备几桌酒菜。 记住了,酒要给足,肉要管够。” 年轻差役连连点头,拍着胸脯答道: “绝对不敢有半点怠慢!” 他的脸上浮现羡慕之色,无论是天京,亦或者地方。 出手大方、体恤下属的上官,都很稀罕。 入得东来阁,门口的伙计也很有眼力劲,立刻将这位气度沉静的少年郎引到楼上。 县令孔圆倒也没有兴师动众,包下酒楼,只定了一座上等雅间。 除去做东和赴宴的两位,还有另外几人作陪。 等到纪渊进门,几番寒暄。 大家开始推杯换盏,气氛逐渐热络。 “县令大人,纪某听说黄粱县的小苍山上,立有一块奇石?” 纪渊饮了几杯醇厚的米酒,又吃了几口本地特产的黄粱米饭,澹澹问道。 “额……是有这么一回事。 据老人说,那块奇石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大业朝时期就落在小苍山上了。 yawenba雅文吧 相传,乃是菩萨捏泥人,其中一个不慎掉下凡间,成了此石。” 孔圆举杯的动作顿了一顿,不明白这位年轻百户,为何提及不相干的话题。 他设宴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与对方结个善缘。 毕竟同为东宫门下,为太子殿下办事。 再者,自己一介县官,也没有什么扯得上关系的同窗好友。 若能交好一位北镇抚司的年轻百户,算是多了一条门路。 可大家明明谈着天京城中的朝堂趣事,风花雪月。 怎么就突然转到小苍山的奇石上了? 这位纪百户,不是连所属皇家的西山围场都去过了。 黄粱县的乡下景色,也能入得了眼? “敢问孔县令,不知那块奇石送子灵验之说,有几分可信?” 纪渊夹了一快子河鲜,合着软糯可口的米饭吞咽进去。 “啊……这,却不好直言。 我辈儒生,不语怪力乱神。 奇石送子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孔圆愣了一下,感到疑惑。 他分明记得这位百户大人好像并未娶妻,连婚约都没有。 为何对送子奇石格外上心? 难不成…… 纪渊又浅酌一口米酒,环顾席间,澹澹说道: “相信大家也有所听闻,京官大不易。 除非出身富贵门第,有家底支撑。 否则,只领俸禄,一年下来的冰敬和炭敬,就足以掏空钱囊。” 孔县令眉毛微挑,心思浮动。 他为官多年,也不是愣头青,自然听得懂行话。 所谓的“冰敬”和“炭敬”,乃是一种行贿的名目。 前者代表夏天消暑,后者代表冬天取暖。 意思是,每逢夏冬两季。 记得孝敬自家上官,聊表心意。 孔圆曾经听过,下派地方。 想要仕途亨通,必须谨记八字真言。 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如若做得到,必定是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纪百户所言有理,没些根基的小门小户, 即便当上京官,日子也是捉襟见肘,并不好过。” 孔圆眼神闪烁,寻思这位年轻百户,莫非想伸手刮银子? 只希望对方不要狮子大开口,他虽然谈不上两袖清风,但也没有办过什么贪赃枉法之事。 最多就是收点本地富户的年节上供,或者私下置办些产业。 并非什么天高三尺的孔扒皮,吃得满嘴流油。 几百两银子,勉强拿得出。 再多,就没有了。 “除了炭敬和冰敬,你若想走门路,还有其他的讲究。” 纪渊慢条斯理,闲谈一般兜着圈子。 “什么讲究?百户大人说来听听,让我等长长见识!” 作陪的主簿很识趣,连忙捧跟问道。 “比方,尔等入京,想见一见六部大员,必须先给门子递拜帖。 这就有许多说法了,俗话讲,宰相门前七品官。 你们若是吝啬银钱,得罪了门子,便会碰到小鬼挡道,容易坏了正事。” 纪渊嘴角含笑,轻声道: “诸位可知道什么叫‘五子登科’?什么又叫‘一轴一座’?” 孔圆摇了摇头,转头望向深谙官场规矩的主簿。 后者也是一脸不解,似乎从未听说。 “还请百户解惑。” 众人举杯敬道。 “正如冰敬、炭敬一样,直言钱财,未免有些铜臭气味。 ‘五子登科’,就是纹银五两,专门打点门子的。 还有‘梅花诗八韵’,代表信封之内有八十两宝钞, ‘四十贤人’,就是四十两,都是用来请托管家,帮忙递交拜帖。 你们去公侯府邸,常常会听到那些门子,高唱什么某某献上‘百寿图一轴、两轴’。 这,并非画作,而是一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的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毛诗一部’,等于三百两,出自毛注《诗经》有三百零五首诗。 ‘遥津一渡’,则是八百两,指八百诸侯渡遥津讨伐无道暴桀。 至于‘千佛名经’,那更不得了,是一千两的大手笔。”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纷纷感慨做京官就是不一样。 收受贿赂,都有这么多繁杂的名目。 “还是说回小苍山的那块奇石吧,我听县衙的差役讲, 黄粱县有许多新婚夫妇,烧香拜佛的时候,都会去摸上两把,沾些灵秀之气。 回家之后,很快就能诞下儿女。 可否属实?” 纪渊漫不经心问道。 “确有其风俗,但……也不是次次都灵。 依照下官之见,送子奇石的传闻,多半为穿凿附会,当不得真。” 孔圆斟酌语句,如实答道。 “原来如此。孔县令你有所不知, 纪某的上官,北镇抚司的敖大人成婚多年, 始终未曾得子,落下一块心病。 算了,不提这个,来来来,继续饮酒。” 纪渊闻言,摇了摇头,似是感到惋惜。 孔圆举着酒杯,若有所思。 这一场宴席,吃喝到亥时过半,方才散场。 可谓是,宾主尽欢。 好像是醉意醺醺的孔圆,见到纪渊的身影消失在长街之上。 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子,立刻站直了。 旁边搀扶的主簿,低声问道: “县尊大人,听这位纪百户的意思,咱们是不是也该送些炭敬? 凑上凑,来个百寿图二轴,应该没什么问题。” 孔圆眼中毫无醉意,眸光转动几次,轻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澹澹道: “这位纪百户,可能求的不是财。 他故意提到天京官场花样繁多的索贿名目,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让王捕头调十几个气力大的好手,连夜去小苍山,把那块奇石挖出来。 刘主簿,你没明白,我这个黄粱县令,见到天京来的六品百户,得孝敬意思。 这位纪百户回到北镇抚司,难道就不要向上头的千户、指挥使表示了? 那块破石头,能抵千两雪花银!” 主簿恍然大悟,拍马屁道: “还是县尊大人看得透彻!” 孔圆却有些意兴阑珊,摇头叹道: “大景立国才一甲子,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上行下效,那些公侯门第,武将勋贵,个个如此。 官场风气,自然飞快糜烂……” 主簿脸色一变,急声道: “慎言!县尊大人慎言!” 孔圆面露苦笑,似是无奈道: “罢了,罢了,我一个小小的知县,操心这些作甚。 听闻太子殿下有心整顿吏治,衷心希望能够见到成效。 而非雷声大雨点小,敷衍了事。 天京朝堂上烂一点,大景就烂一片!” 主簿抿了抿嘴,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 “难,难,难!九边势大,武将骄横,几位国公爷看似下野辞官,可门生故吏遍布军中。 太子殿下想要切除腐肉,祛除顽疾,必须一把快刀!” 孔圆低头望了一眼那身官袍补子,半晌后道: “去挖石头吧,呵呵,想不到,我孔某人也有低头行贿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