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外边的飞蝗振翅的声音和啃噬草木的声音,梁榭和柳十一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如此多的蝗虫他们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那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家伙竟会如此恐怖,还好这是蝗虫,并不吃人的蝗虫已伤了两人伤成这样,如果是这么多只毒蜂,那简直不敢设想。 柳十一突然想起在京城时云老说过的一句话:“蝗虫家禽喜食之,飞鸟喜食之,燕雀喜食之,家猫可捕之,速度不及禽鸟,力量不及鼠兽,此物羸弱,一旦成势却是天下劫难,犹胜百万大军,远非虎豹可比,邦国为之倾覆亦在旦夕之间。” 当时云老正是捉了一只蝗虫说的这段话,她以为云老只是随口一说,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竟真的发生在眼前,莫非真如云老所说,‘天芒朝’要完了么? 井中黑暗,两人相距不远呼吸可闻,渐渐的两人适应井中的黑暗,已能通过井盖的缝隙透入的些许微光模糊视物,半个时辰,两人手足酸软,井外的声响却丝毫未停,一个时辰,两人手足已木,井外的声响依旧存在。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出去看看。” 梁榭说道,当即爬出井口,将井盖打开一条缝,立刻便有蝗虫钻了过来,梁榭弹飞几只,凑过脸向外看去,本该晴天白日艳阳高照的天色似乎暗了下来,外边灰蒙蒙一片似已黄昏,极目所致漫山遍野绵延无一处没有蝗虫,梁榭功运双目,看得更远,然而眼中除了蝗虫还是蝗虫,只有鱼塘的水面依然波光粼粼没有蝗虫涉足,除此之外无一块好地,远处的山头由之前的青翠微黄的颜色也早已变成了一片灰黄,显然覆满了蝗虫,他向天空中望去,这一望更是惊恐,只见漫天的蝗虫层层叠叠将阳光尽数掩盖,如一朵望不到边的黑云,‘黑云’如开水般翻滚,里边隐隐传来阵阵‘雷鸣’之声。眼见这番景象非一时半刻能止梁榭将井盖盖上又顺着井壁又爬了下来,好在飞蝗并非追着人扑咬,只要不是挡了它们的路倒也不至于伤人,梁榭和柳十一之所以被飞蝗所伤皆因飞蝗实在太多太密,乱飞乱撞乱钻之下误伤了二人,待其落地后一般便不会再伤着人了。然而仅仅是误伤两人便已吃不消,若是刻意为之两人恐怕早死多时,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两人手足酸麻,上不得下不得,只好隔段时间便顺着井壁爬上爬下稍作活动,这般血脉得以运行手足的酸木感得以减轻。梁榭有‘天根诀’在身,体内真气充沛,倒也坚持得住,柳十一功力不及梁榭,时间一长渐渐抵受不住,再加上井壁略宽,她双臂撑开堪堪够着,这般下去极是辛苦,梁榭双腿蹬在井壁的石缝之间,双手撑开抵在井壁两侧,让柳十一抓着他的肩膀,这才令她稍稍轻松一些。 飞蝗的振翅声,啃噬草木的沙沙声,以及足下碎石土屑的落水声,每一刻都是如此的难熬,他几次将要睡去,几次差点失手跌入井底都硬生生咬着舌尖以疼痛让自己清醒了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梁榭的手足几乎失去了知觉,外边的‘嗡嗡’之声终于有远去的意思,待到声响终不可闻梁榭这才托着柳十一向上爬去。 掀开井盖,明月高悬,大地在缺月映射下泛出清冷而灰暗的银色,梁榭耳听得声响不再,借着月光望去只见墙上、地下、空中仍然到处都是飞蝗,不过已能落脚,比起先前算是百不存一。梁榭托着柳十一的腰背将她托出井中,自己攀住井沿跃了上来。 山间寂静,唯余风吹山谷的声响和那断断续续的沙沙之声,梁榭踢开几只蝗虫一步踏了出去,柳十一双腿早木,已然有些迈不动步子,梁榭又返回来架着她往屋里走去。抓着她的手臂搂着她的腰间,虽是隔着衣服却仍是传来细腻柔滑的感觉,偶尔触及衣衫破损下的肌肤梁榭的感觉更加如梦似幻,这感觉十分舒服,让梁榭不禁心头一阵酥麻。 梁榭记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和柳十一这般亲密接触,以前或许也有过,不过从来没有像此刻带给他如此强烈的冲动感,许是梁榭太久太久没沾女色的缘故。 梁榭暗骂自己一句努力压下心头邪念,将手移开柳十一的上臂,转而抓在她的小臂之上,她的小臂细而柔,皮肤冷腻光滑,梁榭触手时又是心头一紧,紧接着手心中传来一种抓着一条虫子似的感觉,梁榭一惊,旋即醒悟这是一道疤,很高很高的疤,是那年在京城的时候留下的,为他为他们而留下的,梁榭心中如被一只铁锤重重敲击了一下,先前那股酥麻的感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疼,他不知道这算是单纯的友情还是传说中的爱情,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承担了太多太多,她本可以不必如此。 井边离屋子的距离并不远,两人很快便走到了,进入屋中,梁榭打开火折子点亮蜡烛,屋中一片狼藉,窗棂纸全然破损,床上地下亦有大的小的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蝗虫,梁榭拿过一张凳子拂掉上边的蝗虫扶着柳十一坐下,他反手关上门,从箱子里翻出冬天的被褥用自己赖以成名的暗器钉在窗户上以阻挡蝗虫的再次进入,当他钉好窗户后,柳十一也缓了过来正拿着笤帚清扫着屋中的蝗虫,梁榭见她手足还是有些发抖,当即接过扫帚自己动起手来,安顿柳十一坐下休息,柳十一却不闲着,撕了一些破布条塞住门窗露着缝隙的地方,屋子虽小两人也打扫了小半个时辰才忙乎完。 时值六月下旬,月亮升起的晚,他们方才从井中出来的时候看月亮升起的高度至少已是丑时,此刻恐已是丑末时分,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消停了下来,先前在井中不断打着瞌睡此刻却是半点困意均无。 两人搬了凳子对面而坐,看着对方身上的血痕,和凌乱破损的衣服以及灰头土脸乱糟糟的头发不禁失笑,待到柳十一发觉梁榭的眼神游移飘忽,不敢直视自己这才警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胸前的衣衫已然破了一道口子连同里边的小衣也破损了一块,隐隐可见雪白的肌肤,柳十一脸一红不经意间挡住,向梁榭讨了一件衣服穿上这才算彻底遮住。 烛火跳动,时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两人相顾无言,梁榭看着柳十一的脸庞,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看过柳十一,此刻不经意间发现烛光下的她是如此的静美,她的样子有些狼狈,显得十分柔弱,柔弱的如此凄婉,凄婉的更是惹人心疼。 人就在眼前,梁榭却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若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这样的人儿,一直以来柳十一只是他的朋友,下属,亲人,他只发现了她的坚韧,只看到了她的笑,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辛酸,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不易,梁榭望着眼前依旧在微笑的她,她一笑便会露出两刻尖尖的虎牙,蓦然梁榭有些心疼,交往了这么多年,在这一刻梁榭真正懂了,她坚韧,梁榭见过大大咧咧的凤七哭鼻子,也见过云九儿落泪,自己也曾背着人眼红,但他很少见柳十一哭,好像只有过一次,柳十一通常都在微笑,微笑是她的坚韧却也是她真正脆弱的时候;她很有骨气,尽管命运对她不公,尽管她的能力不足,尽管她资质一般,但她一直在努力改变着命运,一直在努力,从来没有低头,没有妥协,梁榭看到她的骨气却同时看到了她的自卑,根植在骨子里的自卑,梁榭因此刻的感同身受而感到心疼,他以前也为她心疼过,但这一回不同以往,以往的心疼只是一瞬,此刻他却疼的长久,疼的的有些心颤。 梁榭知道她需要一个人照顾,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强者,而自己称不上,他认为男人应当像向铁衣一样挺拔,像衡无算一样沉着,像大师兄一样宽广,这些他都不具备,抛去武功之外他自忖也比不上这三人有担当。 蜡烛越烧越短,终于在火焰跳动几下之后熄灭了,梁榭屋中已无蜡烛,老李头的屋里有油灯,自老李头死后再也没有用过,梁榭此时也懒得去拨弄。两人在黑暗中对坐,以梁榭此刻的功力稍微有一丝的微光便能视物如白昼,柳十一却只能看清梁榭的轮廓。 夏天的天亮的早,柳十一打了个盹的功夫天便亮了,她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梁榭的笑容,和桌子上的一碗粥,两人自昨天中午吃了几口西瓜之外再未进食,此刻也确实饿了,梁榭的粥虽然放的水有些少熬得有些像米饭,不过柳十一并不介意硬生生吃了个干净。 屋外,艳阳高照,天空中飞蝗如织,时不时有几只落到两人的头上,脸上,这般程度已算得是蝗灾,似昨日那般恐怖却是极其罕见。柳十一将几只飞蝗拍落,理了理头发,向山间望去,但见昨日还郁郁葱葱的山峰丘谷已变得光秃秃一片,所有树木的树叶尽数被吃光,原本长在山坡上,鱼塘边的草更是看不到任何痕迹,极目远望但凡能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丝毫青绿,只露出黄色的土壤,仿佛一夜之间由盛夏转入了寒冬,天地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飞蝗过境,寸草不生。 柳十一不禁有些骇然,这才仅仅只是过了一天而已,她看向身边的梁榭,梁榭苦笑了一下,他早晨起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更令他吃惊的不只是飞蝗啃噬了草木,而是连鱼塘边上停靠的船只亦被压沉到了水底,那可是能坐四五个人的船只,这是何等的力量。 这一场蝗灾极为恐怖,绵延千里,连京城都受到了波及,据说有一天皇帝正在批阅奏章时突然天色变得昏黄起来,皇帝走出大殿当他看到漫天飞舞的蝗虫时竟颓然跪倒,然后咆哮了起来,指天骂地混无半点皇帝的样子,别人拉都拉不起来,之后他哭了一夜,第二天他的身躯佝偻的像个老人,他的头发已半数花白,早朝后便下了‘罪己诏’,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传说是真是假不知道,皇帝有没有骂天地有没有哭也不知道,不过蝗灾是真的,‘罪己诏’是真的。 自蝗灾那天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恐慌将蝗灾的危害扩到最大,一时间亡国论甚嚣尘上,在这君民危难之际,一个神秘的宗教拔地而起,假借蝗灾兵燹煽动人心,到处宣扬‘灭世’言论,待人们害怕到极点之际,其打着‘尊神临凡,救赎世人’的口号迅速发展壮大,该教世人称之为‘神赎教’,供奉的乃是他们自己的救世神——‘六眼隳尊’,又称‘隳尊’、‘尊神’,‘至高无上赎世大天神’,全称则是无比的长,且全是生僻字,无人记得。 所谓‘六眼隳尊’,传说每一只眼都代表着六种神力,‘尊神’将这六种眼分别根植于每个人的身体之中若侍奉‘尊神’有功则可彻底激发,拥有大神通,这六种眼其一‘开智之眼’该眼藏于人双眼之中,若得神之祝福则能过目不忘,任何事一学便会;其二为‘明悟之眼’,该眼藏于人额内,若得神之祝福,则可观万物本相,推演过去未来;其三为‘长生之眼’,该眼藏于魂魄之中,若得神之祝福,则历万岁而不老不死;其四为‘混钢之眼’,该眼藏于人之脏腑筋骨之中,若得神之祝福,则周身如铜浇铁铸,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其五为‘再生之眼’,该眼藏于人将生未生之先天之气中,若得神之祝福,小可呼吸天地之气为食,脱离五谷病痛,中可断臂自身,断首自续,大可辟开天地再造乾坤;其六为‘毁灭之眼’,藏于人性之中,若得神之祝福,小可力敌百万军,中可抬手灭星辰,大可玩弄天地于鼓掌之间。 如此扯淡的说法据说一开始百姓无人相信,然而‘神赎教’以赈灾济民为名施粥派粮,于是百姓蜂拥而至,结果当着数以千万计的灾民之前一位号称得到过‘尊神’祝福加持‘混钢之眼’的人展示赤身下‘油锅’的神迹后人们顿时深信不疑。 ‘神赎教’的兴盛就如同蝗虫一样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便弥漫在天地之间,‘九州’上下无不尊崇信仰,儒释道三教与刚刚有了起色的墨家瞬间无人问津,朝廷起先并未留意,然而突然发现朝中重臣、武将、在野的百姓、商人有不少已经加入‘神赎教’,朝廷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当即派了‘金衣卫’前去探查,结果一队‘金衣卫’二十人全部入教,好在该教除了言论有些蛊惑人心之外并未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反倒是赈灾之类的事干了不少,朝廷外敌内寇未除有人帮着赈灾虽觉其中可能有诈也未再深究。 ‘天禄’四年,自六月蝗灾泛滥之后,百姓便避过峰时,捕蝗而食,十月十三,立冬,‘中州’以北全面封冻,运河结冰,梁榭所在的鱼塘业已封冻,北方除却甘薯这种掘根而食的庄稼多多少少有点产出之外,其余皆被飞蝗食尽。其时节已无飞蝗,百姓更无所食,遂蜂起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