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周之焕的洞府。 “莫小子是被雪埋在半路了么?怎么还不来!” 一满脸怒容的老者端正的坐在木椅之上。一身儒袍,长须飘拂,面容刚硬。左手持着茶碗,右手持盖轻扫,怎么看都是一正正经经的老学究。 周之焕悠闲地坐在一旁,面无表情,修长的右指摁住一枚黑子于棋盘落下。 这老者自陵下书院而来,要带莫浩穹去陵下会参三年一度的论会,与天下读书人谈经论道。 这老者九年之前便来过,自此之后每三年都要来这里一次叨嘴皮子。之前宋沫颜总是以莫浩穹尚且年幼为由委婉推托,而现在莫浩穹年已十八,山下此等年龄的早已结婚生子,在老者看来,已算成年。 “怎么还没有来啊?唉,真是急煞老夫也!这策道论会就快要开始了,真的是一点时间都不可耽搁了啊!” “那不知这次论会何时开办?” “冬至!” 山洞里,棋桌上,掠过一瞬间的尴尬。 “……那岂不是还有几月时间?” 老者抓起一枚白子,举棋不定,“可周兄你要想想赶路需要的时间啊。在这西南尽头的泽州,走到京城神州,少说也要五个月的时间!若是在路上还遇到什么麻烦,就更难说了啊。” “那安兄怎的有闲心来这偏远至此的剑谷来寻莫师弟啊。” 安风云左右思索,这白子真不知如何落下。“嗯……非也非也,寻这读书人去与天下论策论道,是老夫的职责。况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这几个月赶来于此这并非虚度光阴,路上的风土人情与自然道理都对老夫大有裨益。” “安兄高论,吾不及也。”周之焕长笑拱手。 “缪赞缪赞。周兄不仅剑道有成,这棋艺这些年也足有精进,此时若是再对弈向兄,也丝毫不差啊。” 安风云认苦笑着输般将白子停回棋盅,左手揽好长袖,伸出右手指着这石刻棋盘,对着这纷扰棋子连番评说。 “周兄的这黑子之落十分稳健。虽说不重杀伐,但完全可以自守一方,势如山岳,难以攻破。若我白子强攻,周兄必可以逸待劳,而若我白子不争,周兄则可步步逼近,定鼎大局。” “虽说周兄棋术善守,但险棋频发,干脆利落,亦有着虽大势稳妥也剑走偏锋的滋味。不过周兄深思熟虑,步步为营,那险棋说是险,或许也在周兄的计策之内。” “老夫的棋策最初分布微弱星火,可后头那架势可举火烧天。周兄虽守,可守的有味道,若山峦压韧草,厚硬而刚强,而险棋风驰电掣,快速而达效。不错,不错。” 安风云哈哈长笑。 周之焕沉默了几息,悠悠叹道:“我非当年之周之焕了。” “可我仍是当年之安风云!” “抱歉。” 周之焕起身,神色逐渐淡漠。 “安兄依旧是如当年一般心怀天下,可我周之焕已经无力再行那污浊纷争了。” “何为污浊?周兄之策道,可未逊当年分毫!” “我现在为剑谷剑宗宗主周之焕!莫要再与我提那些江湖旧事!” 周之焕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冷静了下来。 “依我之见,莫师弟并无来此寻你的意思。安兄若要寻莫师弟,直接去西山便可,无需再在这南山多留。” “周兄……” 安风云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化为一叹,执起一白子,落下,起身 。 安历途清瘦的身躯缓缓掠过仍是少年的周之焕。 “那就,告辞。” 安历途出洞。 背影已去,风雪压迫。 周之焕闭眼,内心的寒气在洗刷着他内心的波动。 “呼……” 他的视线看向棋盘。 刚落一枚白子,实属神来之笔。 白子燎原烧天,层层包裹黑子。 周之焕展颜轻笑。 “安兄…… 现在,你可一人安天下,何须我出乱轩华。” 西山,半山腰。 烈日当头,可那皑皑白雪不化半分,满天飞雪依旧飘舞。 莫浩穹慢吞吞地拾起一根木柴,塞进火焰里头,不急不躁的拿拨火棍在里头搅动一番。 汤就快熟,山药的清香丝丝逸出。 安风云就坐在他的身后,没有摆出任何的长辈架子,只是很轻很轻的问了一句。 “真的,不想去么。” 莫浩穹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的摆弄着炉灶。 里头炉火正旺,温暖的火光能抑制住漫天的,避无可避的风雪。 “在那里的,都是读书人。没有欺压没有鄙视,只有最纯粹的对于诗文策论的喜爱与追求……” “你说过了。”莫浩穹有气无力地道。 安风云低头,摆在膝盖的双手缓缓捏紧。 “可你为何又愿在那下月初一陪上那几位出去?” “他们什么都和你说了?” “若他们什么都不愿意说,我寻不到这里。” 莫浩穹娴熟的勺起一碗热汤,挑起一双筷子,似乎并无不妥的摆在安风云的身前。 “老前辈想必也是累了。先喝碗汤罢。” 汤挺清,里头是简单的山药煮玉米。山药在汤面微微露头,玉米在汤里温暖如玉。筷子是再普通不过的木筷。 “多谢。” 安风云端起瓷碗,细细嗅着清汤里头散出的清香。 莫浩穹对着自己的瓷碗轻轻吹气,开始慢慢地吃起来。 “安老前辈,其实,领衔与张兼筠的邀请,我也并不打算去。虽说常常下山,附近不远村落也曾落脚,可前几天在那虎伏山庄里差点丢了命,我就不再打算离剑谷半步了。” “啊?为何?虽说如此,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非君子。” 安风云低头看着自己里头的汤碗。很清澈,但也有山药丝漂浮在汤里,有着一种朦胧的意味。 “君子……我亦非是。” “安老前辈徒步万里来寻在下,可谓真君子。”莫浩穹轻笑。 “若是真君子,就不会总想着逼你去罢。”安风云自嘲道。 “那你用什么方式逼呢?” 莫浩穹语气不变,像是在问一平凡至极的问题。 “不知你,是否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安风云曾预想过无数遍他说出此话后莫浩穹的愤怒亦是渴求,但未想过莫浩穹与现在这般。 毫无波澜。 莫浩穹咽下一口山药,呵出一口热气。 “并不想知道。” “可你……” “我不想知道!” 莫浩穹的声音第一次带有了怒意。 安风云怔住了。 莫浩穹像是察觉自己失礼,起身再勺了一碗温汤到碗里。再次坐下,面容再回古井无波。 “我非江湖所谓的什么。我只是宋师姐捡回来的一个孩子而已。 我只想着,能吃喝,能读写,把意宗传承下去而已。 至于领衔他们,我在即将出发那天,提出拒绝便好。” 安风云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不在山下之时便拒绝他们?” “拒绝过了。我原想让他们去,而后我们不去便罢。” “为何不拒绝的更加明确?” 莫浩穹低头。 “我也不知。” “那你为何不想去?” “太远了。那里离剑谷太远了。” 莫浩穹的理由对于天下来说极其荒谬,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又合情合理。 寒风再进。 未再添柴的炉火已近熄灭。 汤凉了。 莫浩穹缓缓起身。他指着安风云的额头,再指着自己的额头。 “这里头的所思所想,离的也是太远了。 安老前辈有宏才大志,可我不过是想着如何苟且罢了。 不知,安老前辈可否有过对下一顿饭迷茫的日子。可否有捏着三文铜钱在包子铺前面思前思去的日子。” 莫浩穹盖上了汤盖。 “安老前辈。恕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