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一番耽搁,慢了岚山脚程,来至佛脚镇的牌楼时,已是月弯如钩高挂枝头,岚山手扶廊柱默然驻足,仿佛置身于两方天地交界处,身后山林幽幽,鸣虫唱晚,身前万家灯火,灿如星河。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镇上往来人稀,少了白日里喧嚣热闹,多了几分静谧祥和。 晚间的佛脚镇热闹的地方不多,因为毗邻悬空寺,僧众信徒往来频密,佛脚镇民风淳朴良善,镇上虽然对于妓院赌场未曾明令禁止,却也无人敢于明目张胆的触犯佛门忌讳,除此以外,对于镇上酒肆约束比较宽松,十字街的杏花村酒楼,便成了镇民唯一呼朋引伴的消遣去处。 罗闲是镇上有些头面的混混,今日走了狗屎运,从几个本分老实的外乡信客那里讹诈了几两碎银,一解多日囊中羞涩的窘境。 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无赖的钱袋子滚烫烧手,当日招呼三五个伙伴亲信,在那杏花村胡吃海塞一通。 此时罗闲周身熏熏酒气,领着小弟乘兴而归,眼见这段街上人迹稀疏,只有一人孑然独行,便撺掇左右伙伴,合计着做上一票,这样来日餐食就有了着落。 几个面酣耳热的酒鬼,踉踉跄跄朝着岚山迎面而来,罗闲有意无意的斜斜的朝岚山怀中撞了过来。 岚山旋踵转肩,轻描淡写的从容让过。 罗闲有心算计却扑了个空,一时间头重脚轻用力过猛,眼看要一头栽在廊下台阶,岚山眼疾手快,伸手一搭罗闲肩头,便稳住了他的身形。 岚山仗义出手相助,本是免了罗闲一番惨事,可他却并不领情,顺势往地上一坐,一手牢牢攀住岚山大腿,一手巴巴的举到岚山眼前,呲牙咧嘴的高声惨呼起来。 “撞人了便想走,天底下那还有这个道理。赔钱!” 剩余三五醉汉就势将岚山团团围住,一个个赤膊敞怀,亮出一身纹龙绘凤的文身,叫嚣起哄,气势汹汹。 岚山眉头缓缓簇起,眉宇间阴翳逐渐浓郁,深深看了一眼缠抱在地罗闲,恨铁不成钢的摇头轻叹一声。 罗闲撩眼觑着岚山一举一动,见他伸手朝袖间摸索,面上一喜,向上举着手又往岚山跟前凑了凑。 岚山拧眉抿嘴,自袖中抽出一根尺许长短的戒尺,手起尺落,尺掌相击,清脆悦耳。 啪!啪!啪! 罗闲收手不及,生生挨了好几记板子,掌间一阵热麻胀痛,罗闲本就是个吃不得疼的,忙放在嘴边轻呼不已,小时候在私塾没少挨戒尺,记忆犹新。 “够么?”岚山俯下身形,笑意森森。 罗闲眨着醉眼迷离,借着楼上朦胧灯火,仔细打量身前之人,几息过后,罗闲涣散的眼神蓦然一缩,身上一阵恶寒,慌忙撒开纠缠的手脚,正身跪好,口中所言亦是磕磕绊绊,句不成句。 “老,老,老师。我说闹着玩,您信么?” 周遭一众醉汉耳听罗闲所言,俱是虎躯一震,滔滔气焰顿时萎靡不振,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挪到罗闲身侧,溜溜的举起双手,跪成一排。 “罗闲,葛潮,蒋青松,顾璨,徐君。”岚山轻敲掌心,扫视眼前五人,一一叫出名号,言语平静,难见情绪。 被点名之人只觉头皮发麻,幼时师生相伴三年,深知眼前这个老师平日和善可亲,轻易不曾责罚,可一旦当他喜怒不假于色,便是真的气极愠怒了。 当下众酒鬼噤若寒蝉,额间冷汗蜿蜒不息,喝下的酒水也随毛孔散发,越发清醒了许多,一个个跪的越发周正,低头耷耳,静待老师狂风暴雨般的怒火。 啪!啪!啪!啪!啪! 五声脆响依次响起,跪地众人面皮一阵抽搐,可掌心并未传来痛楚,不解的面面相觑,却不敢直视岚山。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日汝等过错,皆在于我,代徒受过,也是应该。” 岚山摇头苦笑,见这落拓五人,揪心不已,左手五道尺痕深刻入骨,鲜血淋漓。 众人见状羞愧难当,一个个恨不得板子落在自己手上,忍不住涕泪纵横。 罗闲膝行几步,一扯衣襟撕下布条,慌乱的替岚山裹上伤口。 “老师,传道授业,兢兢业业,都是学生愚鲁不堪,误入歧途才使老师面上无颜,您尽管要打要骂,且莫为了我们几个不成器的伤了心,又伤了身子。” 罗闲啪啪的甩了自己两记耳光,对这位恩师是打心眼里尊敬,岚山授徒有教无类,从不会区别以待,而且为人周正以身作则,学生家境困顿的,只要好学上进,岚山也会酌情免除学费,平日多有资助。 罗闲当年家贫,没少受到老师恩惠照顾,以前也是上进好学的,只是后来参加乡试,屡试不中,邻里间多有碎语闲言,一时钻了牛角尖,才自甘堕落,渐渐混不吝的得过且过。 其余几个,境遇也大多类似的,大多处境不堪,众人抱团取暖罢了,平日里也不曾欺凌乡野,顶多骗一骗外乡生人,讹诈点闲钱,勉强改善下生活。 罗闲心中还是对岚山多有愧疚,自觉有负恩师期许,平日里哪怕远远见了岚山,也是尽快掩面躲离,生怕凑到老师跟前,被恩师关切问上一句最近学业怎样?那真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都要钻进去算了。 “你等可还有求学上进之心?”岚山看着手中规整的绷带,心头一暖,脸色也渐渐和缓许多。 罗闲众人羞愧不已,涩声道: “老师,弟子摒弃学问日久,如今腹中空空,哪怕有心也无从学起。” “不晚,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悬崖勒马善莫大焉。我不日便要离镇远游,尔等若有意可结伴携游。” “弟子愿往!”“弟子愿往!” 岚山注意到罗闲,葛潮当下表态,毫不犹豫,剩余三人则略有迟疑,心下了然,也不强求。 “如实在不愿背井离乡,远离家人,为师也不强求,只愿你等洗心革面前非痛改,若真有生计艰难的,可以去寻杏花村掌柜林夕,他是你们的小师弟,定会诚心为你等谋划正当生计。” 岚山负手而立,提及得意门生林夕,脸上多有欣慰,摆摆手道:“愿意于我同行的,后日清晨,可于镇口牌楼等我,不论同行与否,尔等同需谨记,人间正道是沧桑。” “谢老师教导!”众人肃衣而立。 “好了,你们尽早归去吧,勿要再生祸端。” 岚山双手负手,阑珊而去,众弟子原地执礼目送,久久伫立。 …… 岚山心间有杂事纷扰,不觉间来到十字街,抬眼望去,已来至杏花村酒楼,门口悬着门匾上杏花村三个大字,俊逸脱尘,是岚山酣醉后的得意之作。 待看到大门两侧时,岚山不由眉头拧起,有些不悦,原本借问酒家何处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楹联已被取而代之。 上联:宇内清歌伴琼浆,八方剑客泱泱 下联:太白携欢花满堂,一众醉看秋裳 笔走龙蛇,剑意盎然,扑面而来的一股江湖气,一看便知是景清手笔。 酒楼内华灯结彩,人声嘈杂,喧闹非凡。 景清携关门弟子林夕站在檐下,对月品茗神情淡然。 伤势未愈的青云子则箕坐在门槛上,见岚山过来也未起身,撇撇嘴,眼神有些怨毒。 岚山见林夕手中茶盏已无飘渺热气,知晓三人已等候自己多时。 “先生!”林夕见岚山远远踱来,忙将手中茶具搁置在一旁窗台上,快步如飞,从阶上迎了下来。 眼见林夕喜迎岚山,景清只是神情瞬息一凛,却未开口阻拦,毕竟传道有先后,林夕此时表现也在情理之中。 岚山欣慰的拍了拍林夕肩膀,与得意弟子林夕把臂相询。 眼前林夕与森罗容貌如出一辙,但二人性情却天壤之别,一个狂傲顽劣,一个温文尔雅。 倘若是二人极力遮掩细微处的表情习惯,任凭岚山多年熟识,亦是难辨清楚,因为二人心犀相通,本为一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岚山心中暗自思量,不免有些杂陈五味。 景清飘然而至,不着痕迹的拂去岚山持臂的左手,只是近前小步,便将林夕半掩在身后,同时朝岚山眉头一挑,笑意玩味。 “岚山,不得不说你挑徒弟的眼光尚可。” 岚山其实早就从森罗口中得知,林夕已经拜入景清门墙,而且先前了了峰上,景清故意携林夕同往,此番作为,耐人寻味。 “只能说明我们眼光一样好!” “有些意思!”景清哈哈大笑,满怀快意,曳眼看了一眼身后大门洞开的酒楼,开口相邀:“师兄,喝点?”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岚山亦是笑意宴宴,与景清对望一眼,相视一笑,二人把臂同往,只是来至酒楼门槛处,岚山忽然顿住脚步。 “青云子,让开!”景清瞪了一眼拦路的青云子,语气有些不虞。 青云子讪讪起身,识趣让到一边。 岚山摇摇头,先是朝青云子歉意一笑,接着轻拍景清手背,缓声道:“要不,换一家?” “这是为何?”景清有些不解,略有困惑的扫了一眼岚山。 “林夕经营酒馆日短,陈酒佳酿储备不易,不能全都白白让两个老酒鬼糟蹋了!” “此话有理!”景清抚须大笑,与岚山二人同是看向林夕,满眼欣慰。 “先生,老师……” “哪儿还有好酒?” “镇上朱大户家三年前喜得千金,曾在自家后院埋了十坛杏花村,如今年份应该足了。” “带路。” “走!” 街上忽有清风过境,落叶飘旋,岚山二人身形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