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阿祖的遭遇惊了童家人,也软了童家心。可事情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端坐在家主位的是一位中年人,双眉如剑,不怒自威。 “阿祖,你学我家老头子的雕艺,不知有几时了?”中年人饮下一杯美酒,眼中直直盯着的是那空荡荡的酒杯,只是沉声。 他一发声,全场便都是寂静了。 阿祖听得话中意思,便知他是童家掌权者,也是童老板的嫡子,诗诗姐的父亲。只是老实回答了:“三年。“ “三年……”中年人闭上了眼。“你知道我家老头子浸淫其中多少年了吗?” “我未曾听过具体多少年岁……”阿祖摇摇头。“但我想,应是一辈子。” 中年人面露一笑,只是盯着阿祖:“是啊,自是一辈子。他雕了一辈子,雕出了你们这群学徒,雕出了风湿。如今,童家本已弃了雕业,乃是他要成那机巧坊……童氏雕艺本该不存在了,但他说你已成了童氏雕艺之兴,你自觉如何……” “成安……你不能……”童老板见得气氛有些变了,便是要出言,却是被中年人抬手打断了。 “爹……你要成这机巧坊,我便准了……但你若是要这般胡闹,我却不能同意。” 童老板口中嗫喏,终是说不出话来。 “小子,你怯了吗?”中年人应是名了成安,却是改了称呼,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阿祖早有觉悟了,此时却是镇静了下来。中年人的态度,其实乃是童家真正的态度。他们并非对自己有敌意,而是对童老的关心,成了对雕艺的反对。 这是童家与童氏雕艺之间的决断,却也是这世间对那过时古玩的排斥,更是岁月对童老的挑战。 “我自觉还远不如童老……”阿祖缓缓说道,然而又是话音一转。 “但童老年岁已大,确实需要有人继承他的衣钵,来振兴童氏雕艺……” “童老若是认定了我,我自然不怯。” 少年之音,青涩,普通,却有赤子心。 “好,好,好一个不怯。”中年人却是鼓起了掌,目露欣赏的神色。 “可是你不怯,可我却是怯了……” 幽幽叹气声中,中年人却已是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大山,巍然耸立。 “我童成安问你,我爹相信你能振兴童氏,你便觉得自己能振兴了吗?” “你如何证明?便凭你黄口小儿三言两语?” “我爹等了三个五年,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你自问,你配吗?” 声音渐渐严厉,童成安正是怒目。这是久居上位人的威严,也是整个童家的威势。 “爹……”诗诗姐想要出口打断,却是被童成安呵斥。 “住嘴,男人谈事,女人插什么嘴!” 诗诗姐只能颔首,爹,这是真的生气了…… 阿祖看向童成安圆睁的眼睛,其中看到的,却不仅是怒意,还有童家的肩负,对父亲的关心,甚至……还有一丝希冀…… 或许,他也想要一个答案,他也曾想让童老如愿…… 阿祖也是缓缓站起,与那童成安对立而站。 一个小儿,一个堂堂家主,四目对视,阿祖却是毫无退意。 “那我便告诉你我配了!” 少年之声铿锵,却是没有丝毫颤抖。这时,他不再是个少年,而是个真正的男人。 “好!有胆色。”童成安称道,却是端起一杯酒,遥遥递来。 “喝了这杯酒,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阿祖接了那递来的酒杯,沉沉坠手。杯中,酒色清纯,毫无杂质,如同一杯平静的水,但其中的腥辣和刺鼻气息溢然而出。 他才九岁,从未喝过酒,也不会喝酒。 但此刻,他肩负了重要的东西,不得不喝。 举杯饮进,浓烈的气息灌入口中,犹如烈火入喉,直入心扉。 滴酒未落,杯中已是空空。一如豪情侠客慷慨上阵,只是杯酒杀敌,我意纵横。 “木叔,去取东西来……”童成安眼中已是有了些波澜,面前的这个少年,虽然有着少年都有的青涩,却也有着豪情万丈的侠骨。 眼中迷蒙,酒意渐起。阿祖强忍着渐渐散开的醉意,却是含糊道:“你要我如何证明。” 募地回首看去,木叔已是回来了,手中却托了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 “你自是要振兴童氏雕艺,那便让我看看你究竟是怎么雕的。” 童成安口中说着,却是取了托盘,掀了红布。 而那托盘之中,却是一枚五寸长的金条,和一把崭新的雕刀。 “你便拿这金条,给我雕。无论雕出什么,只要完整不出错,便是你胜了。” “爹……” “成安……” 童老和诗诗姐俱是发声,其他人不懂,他们又怎么会不懂? 金质与木质不同,更为坚韧,其中却又带了绵绵的柔软。便是官家筑金,也是靠烈火淬融,又怎么可能用雕刀做出雕艺? 退一步来讲,即无雕台,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本就不是雕刻的环境。金质不好控制,其中乃是矿石纹路,便是要雕,也会受到极大的阻力,难以成型。阿祖才九岁,又哪来这么大的气力? 更何况,他刚刚才喝了酒,在醉意之中,难度又何止大了千倍百倍? 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童成安摆了手,却是示意。 “无需多言,我且问你,你敢雕吗?” 醉眼之中,阿祖迷蒙一笑,却是上前,接了那雕刀,便是单手要取那金条。 金条虽然才五寸长短,却是沉甸甸,在手中坠坠欲落。 童成安眼睛一亮,便是点点头。 左手之中拿了金条,右手的雕刀还未下刀,醉意上心头。 诗诗姐神色之中更是带了悔意。或许,自己不应该在之前跟他说那些……他才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却不该承受那么多。 他竟是不要雕台,只是弓着身,便要托着这金条来雕。 阿祖的脸庞已经有些红了,眼中也带了模糊,手中仿佛像是负了一座小山,要将他拉倒一般。 这金条啊,果然是金子,竟是这么沉重…… 迷蒙之中,仿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阿祖神志清明,眼中已经尽是澄澈。而周遭,童家人,木叔,诗诗姐,童老板,还有童成安,他们都是保持了原来的姿态没有动作,却是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神色,有震惊,有同情,有担忧,而童成安眼中还带了异样的赞赏。 体内有奇异的金光发散,如神灵相助,一股清凉之意袭来,将那全部的酒意,都驱散了。 这是…… 阿祖惊异,这种状态,曾经感受过一瞬,便是那姬无命向他们投掷石子之时,自己恍惚之中接下的时候。那日只是像突发的神异,如今却是不知为何又出现了,竟是为他解了酒,还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空灵。 脑中便是有天马行空,各种思绪向天地间发散开来。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天地的焦点,正与这个世界沟通着。 时间再动,周围的种种又开始继续。而阿祖已是有如神助,心中已是成竹。 雕刀缓缓下落,便是触在了金条的表面,也触在了众人的心头。 阿祖不曾犹豫,这种状态之下,他好像通晓了千万大道,无所不能。小小金条,又能奈何?与那雕台之上的红木,又有什么区别? 铿锵有力,手与雕刀化为一体,不曾出过一丝抖动,金屑横飞。而金条之上,丝丝缕缕的纹理犹如上天镌刻下来的铭文,缓缓浮现。 金条坚韧,又如何能坚韧得过少年赤子之心? 便像是笔走龙蛇的书生,又像是桀骜的侠客。雕刀如游龙,在金条上面驰骋,勾勒出的,便是少年意气。 众人看着那少年,那少年却不再感受周围的人群。 童老板眼中尽是落了老泪,久久不能言。 少年的身影落在诗诗姐眼中,那么耀眼。她本是才女,却不曾在生活之中吐露诗词,然而如今,她却想长吟了那诗仙的诗词。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众人不再酒食,只是默契地等了那少年。 终是雕刻罢,少年抬首,手中却只是飞花一般,那雕刀便横插在托盘之上。而他另一只手中,却是金光闪烁。 众人注目,那金条之上,却是怒目圆瞪,仙气飞升,风云暴雨之中,赫然是一条遨游天际的巨龙! 那龙的品种不曾见过,却是神态真实,连每一片鳞片都闪着熠熠神光,好似下一刻便要从金条之上飞出,遨游天际! 少年醉酒,豪情万丈,只手雕龙! “阿祖你……你这雕的是什么龙……”听得颤颤巍巍的声音,便是那童老板已是发声。 “我也不知,随心而雕罢了。”阿祖淡淡一笑,此时已然退却激情,心如止水。 随心而雕,便是如此吗? 却是那唤作木叔的管家发声,难掩激动之音:“这……这是应龙……这便是那神话之中的降雨神龙!我在古籍中见过,应龙入风雨间,爪生六指!” 童成安却是看了阿祖,眼中有难以掩饰的精芒,久久,口中吐了话。 “你胜了,我不再过问童氏雕艺之事……我只希望你,也不要负了我童家……” 少年点头,没有说话。 “这金龙是无价宝,我有心买下,不想占了你便宜。一百万两银子,如何?” 童家众人此时都是抬首,目中带了不可置信。童家已不是大明初始的那个童家,拿出一百万,却是要伤筋动骨的。 虽说这金龙的确惊人,却真的要花上这么多钱买? 阿祖看了童成安,心中却是洞悉了许多。 其实他真正意味,便是信任了自己。这一百万两银子,却是一个借口,真意却是想让自己凭此振兴童氏雕艺的。 摇了摇头,阿祖口中说道:“多谢家主,但这材料雕刀都是童家出的,我便是要拿,也是取那工费,这金龙却不是我的。” “一百两,足矣。” 童成安哑然,终是失笑。 “那便如此吧。入座,这饭,还是得吃的……木叔,吩咐后厨,再做一遍。”声音之中,已然不再有排斥的意味。“对了,取我那陈酿的女儿红来……” 皆大欢喜,宛如家人。 …… 酒过三巡,皆是醉意。满桌都是醉人,就连诗诗姐也是趴倒在桌。童老板酒气熏天,却是拍了拍阿祖的肩头。 阿祖也是喝了许多酒,却不曾醉了,只是看了童老板满脸的笑。童老板平时严肃,这般大笑的景象,却是第一次看得。 “阿祖啊……你……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阿祖笑笑:“童老,你醉了。” 童老板没听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 “像极了……丹青……” 话音刚落,童老板已是不胜酒力,就是倒了下来,阿祖赶忙将他接住。 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