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人们都起得早。天差不多还是黑的,公鸡就开始打鸣,迷迷糊糊地起床,阿祖睡眼惺忪。 桌上摆着一个铁锅,里面是徐母熬的稀粥。打了水洗漱干净,阿祖就着咸菜,喝了两大碗。 徐思安和徐母都在寅时去田里了。天气太热,清晨这时候是最适合除草挖渠的,要是中午之时去,得了暑气,反而得不偿失。 阿祖吃完早饭,照着日常洗了碗。看看天色,却也还是不怎么亮。去取了烛台来。家境贫寒,油灯是点不起的。整个牧村,点的起油灯的人家怕是也没几户。 阿祖用火折子点了蜡烛,那蜡烛的火焰就燃了起来。只是蜡油有点久了,火焰摇摇晃晃。阿祖看着就着烛光,也就摇摇晃晃着脑袋背起了道德经。 手里捧着的这本道德经破破烂烂,字迹倒是很清楚。听他爹说,这本书是祖上传下来的,有千年的历史。阿祖其实是有些不信的,祖上传了一千多年,怎么可能还没有朽掉。只是徐思安郑重其事地把这书作为传家宝传给他,阿祖才上了心。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阿祖捧着这本破烂的道德经,背得有些吃力。 这第一遍刚背完,阿祖就背不进去了。这一篇的字是挺简单,记得便是。但其中概念却是不好理解。那太上是什么东西?阿祖求知欲谈不上强,却好奇心却重。几十个字颠来倒去,脑中不去念想,却是不可能的。 自己每念一遍,脑瓜子里就有个声音念叨一遍昨天徐思安说的那句话。 爹为什么称功名是腐朽的人心?爹讨厌功名吗? 越是想,阿祖越是不懂。 “功名啊,人心腐朽罢了!” 阿祖口中喃喃,恍惚中便是把这话念了出来。 一回过神,阿祖打了个寒颤。四周看看,还好爹没有回来,不然又得挨上几句骂。 天已经有些亮了,阿祖吹灭了蜡烛,将烛台放回炊房。 “别去想它,别去想它。”阿祖挠了挠自己的脑瓜,好不容易将心神收回。念头却又一转,想到了昨天中午的那个老道。 那老头身材佝偻,不过妇女身高。面相倒也一般,不知为什么自己记得这么清楚。尤其是他对阿明说的话,更是像是刻在脑袋里一样。 家里有钱,怎么会不是好事呢?有钱多好啊,可以修好屋子,买好衣裳,吃好吃的。 阿祖想着自己如果是有钱人的样子,有些飘飘然。 晃了晃脑袋,阿祖只觉得自己分心太严重了,总是无法专注。到时候若是爹要抽查自己的道德经,怕是少不了挨一顿批。 正要回去背书,那窗外却有一声不小的声音传来。 猛然惊觉,却是不知道哪里有人喝了一声:“着火了!” 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就如同火势一般蔓延开来了。 一而再再而三都有事情转移阿祖的注意力,阿祖再也背不进书,一溜烟地跑出屋子凑起热闹。 牧村靠山,有条丈余宽的溪流从山那头一直淌下来,孕育了这个小村。村民大抵是靠着溪流挖渠农耕,牧民也沿着溪建圈,方便取水饲畜。 阿祖眼睛尖着,遥遥的便看见一条大黑烟从溪流边升起来,夹着不小的火光。此时太阳才从山头升起没多久,那火光却是红了半边天。 若是真的着火了,小孩是决计帮不上忙的,大抵也就是在旁边看着。 撒开丫子,阿祖向那边跑了去。 到了溪边,阿祖看的真切。沿着溪岸大抵有几里长的栅栏,都被火燎着,呲呲地响。却是栅栏里面,本都是牲畜吃的绿草地,应该都是水分鲜活的嫩草,却也是火光冲天。几条牧犬在那栅栏里汪汪的叫,里面的牛羊也都是嘶哑地哞咩不止,躲着火苗四处地窜。 大抵有几十个村民都是来救火的。大都带着自己的木桶水盆,从溪里取水往圈里面泼。只可惜全村上下人口也不过百,这火势却是成了气候的,烧了有几里地,单这些水,怎么救的过来? 阿祖隐隐也看见自己的父母在其中帮忙,汗流浃背,但那火势却是不见小。 救火是停不下来的,但火,也是停不下来的。 阿祖只能看着,周围也都有几个孩子看着。阿祖找了找,却没找着阿明。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火终于灭了。却不是扑灭的,而是整片牧圈都烧干了。上百亩的绿地,都化了灰。牛羊大概都烤死了,没有一只幸免,全部化成了碳灰,闻着却没有烤肉的香气,只有焦臭的味道。 救火失败了。 大部分人都流着汗,有的人被烤伤了,结了痂。有的人手上被水桶勒出了红印,微微渗血。 大家都沉默了。 全场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几个小孩都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 人群之中有人登时就憋不出哭了出来。阿祖远远地看,是两个剃了光头的中年人,各自抱着妻儿在哭,嚎得撕心裂肺。 印象之中,全村剃了光头的也只有两人,一个叫季大海,世世代代在村里做着羊肉生意,另一个叫李旦,也是从祖上就开始牧牛。 李旦正是阿明的父亲。 阿祖脑子翁的就一炸。阿明家的牛都没了! 李旦搂着妻儿,阿明在他爹的怀里,仿佛失了魂。一家人哭声漫漫,听在阿祖耳朵里难受得紧。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家业倒了,却难忍不落泪。 唉,天灾啊。 众人的眼神都有些同情,好好的两户富足家庭,竟被天灾毁了去。 在所有人诧异的眼神中,徐思安站起了身,神色有些凝重。拈了一把草灰,徐思安手指轻微一捏,那草灰便全部变成了尘埃,散去空中了。 “草灰都烧透了,不是天灾。” 徐思安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口气严肃。 徐思安的冷静,让人们诧异,但也让人听得恍然大悟。 是啊,满地都是青草而非枯草,怎么可能平白燃起这么大的火? 徐思安的说辞有理。莫非,真是有人蓄意纵火? 那究竟是为何要纵火呢? 是谁,与季李两家有这么大的冤仇? 亦或是谁,嫉妒两家的家业? 牧村人,都是民风淳朴,人与人之间过得和睦。偶尔邻里之间有点小摩擦,也都是一笑泯恩仇。这种情况下,要找个凶手却是难。 或者,是村外之人? 那目标就更广,更难寻找了。 线索到这里便是断了。在场的所有人,互相交头开始议论。连那两个哭哭啼啼的汉子,也停了哭泣开始思考。 阿祖的小脑袋也滴流滴流地转,当然,也想不到是谁。不过脑海中却蹦出一个身影,却是昨天躺在树下的那个老道正喃喃地说:“牛肉馋嘴,可贫道不贪身外之物。”。 仔细思考老道说的话,却好像是他早早地便预测到了这种情况一般。莫非,这老道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阿祖有些迷糊了,却也不敢说出来。 村民们叽叽喳喳议论了几个时辰,大致也就是提名,皱眉,然后否决。讨论许久,却还是没有什么结果。只是有人东一嘴西一句的,话题乱的不行。 太阳晒得人脸要生烟。不知谁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随后犹如弹弓打鸟,后面肚子打鸣的声音如同麻雀升空一般响成一片。众人附议着,先回去吃了饭,晚上再到村里的议事堂去一致协商。 于是结队各回各家,大都急急地回去做了饭,只有那季李两家,大抵是伤心,走的最慢,落在后面。 阿祖本想去安慰阿明一番,看了他们一家子大都脸色不好看,心里渗渗,有些不敢。突然一双大手抚在他头上,他安心了许多,是老爹的手。 徐思安汗涔涔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回去吧。” 阿祖抬起头看了看徐思安的脸,又看了看阿明一家,点了点头。 饭桌之上有些安静。今天的菜和往常一样,三个人却都没什么胃口。 阿祖闷着头扒着饭,脑袋里乱糟糟。徐思安的话却是从耳际传来。 “道德经背的如何?” “啊……”阿祖刚刚正想着纵火的事情,徐思安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让他话音有些断断续续,“背了一些……” 徐思安盯着阿祖的眼睛,看的他目光有些闪烁:“背来听听。” 阿祖嘴巴有些哆嗦,背不出来。结结巴巴之时,却是徐母打岔道:“出了这般祸事,祖儿怎么背得进去。你也是,别吓着祖儿。” 徐母的话是顶管用的,徐思安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徐思安语气沧桑,“与我一般,与我一般啊。” 阿祖缩了缩脖子,感觉饭桌之上,自己的老爹经常会说些听不懂的怪话。不过徐思安说完这些话之后大多会喝上一盅闷酒,偏偏酒量又不行,大概就是醉醺醺,尔后便不止是怪话,像是在说胡话了。 果不其然,徐思安的脖子之上染上了淡淡的红,酒气不小,似是教育一般地大眼瞪着阿祖的小眼,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懂么?” 阿祖还没来得及说懂,徐思安便是自己唱自己的反调,大喝一声:“屁的圣贤书!” 徐母和阿祖对视,缄口不言。徐思安自顾自在那耍着酒疯。而屋外,正午的烈日横在空中,灼着人心。 …… 安排在下午的农忙本就不多,祸事一出,这下午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村民大多休息着,等着晚上的全村大会。知了都有些识趣,叫的不如当初那般响亮了。 阿祖躺在床上,努力闭着眼。明明有些困意,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太阳分明没有照进来,阿祖却感觉脸上是被晒着的感觉。取了蒲扇扇了几下,到底是不解热。那老道的嘿嘿的笑脸留给他的印象颇深。阿祖倒是不怕,但是对之挥之不去的感觉有些烦躁。 财不外露啊。 阿祖心头有些砰砰的跳,他总感觉那老道不像是神棍那么简单。阿祖那小儿的好奇心觉得这老道和道德经里的太上一样值得探究。 一个打挺从床上蹦起来,阿祖直勾勾地就朝着村口的桑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