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残阳似血,情断总在黄昏。 昏昏沉沉里,落花悠悠,溪水潺潺。 轻舟抬起头,发现自己倒在泥水里,全身湿透,想是已被昨夜的风雨吹淋了一夜。 他身上的伤似乎好了些,不似昨夜那般灼痛,他艰难地撑起身体,从山沟里爬了起来。 再看风雨后的天地,真有如词圣所言,水色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轻舟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心情好了很多。 他回头朝那村舍人家看去,虽相距不远,却似前尘旧梦,不堪回首。 那村舍在轻舟的眼里,又何尝单单是那村舍,还是这东黎,这千羽楼,叶白,乃至云歌。 人总要向前看,那些落在后面的人或景,无论多么留恋,都已不能回头。 或许,命中注定的缘分,他和她就只能在浮尘中,只那惊鸿一瞥,而后便是无尽的回望,与刻骨铭心的痛苦。 无论多么渴望,多么眷恋,他们都不会在红尘中再遇见,因为他们的缘分,只有那一面,那一眼。 轻舟慢慢地回过头,朝前看去,前途依旧坎坷难行,但他必须往前,就如爷爷临终前对他说的,无论遇到何种境遇,都不能放弃自己。 风吹柳花漫天香,轻舟迈开脚步,跨过山与海,终于离开了东黎,那个伤心之地。 轻舟一口气跨出了东黎的地界,那一刻,他内心百感交集,但更多的却是开阔,内心的开阔。 他终于可以放下了,放下那些污蔑与怨恨,他不愿再去想起过往的种种,无论他在别人的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这一刻起,他要重新开始。 春风送暖,骄阳如烈,轻舟开心地笑了,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了荒芜的草原上。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一个巨大的鸟窝里。他的身旁,躺了一只巨大的雏鸟,此刻它正昏昏地睡着。轻舟吓了一跳,赶忙从树枝架起的鸟窝里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下都是累累白骨,更可怕的是,还有一颗人头。轻舟吓得脚都软了,他惊恐地看着那只比自己还大的雏鸟,它长着又长又尖的鸟喙,身上的羽毛还未张全,模样怪异而丑陋。 突然,这鸟睁开了眼睛,一双大眼睛正盯着轻舟,它好像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的食物竟然也在盯着自己看。这雏鸟或许并没有想明白,但肚子好像又有点饿了,于是它不再考虑食物的感受,张开血盆大口,对着轻舟咬来。 轻舟大叫了一声,慌乱中拼命地往鸟窝外跑去,一不小心便踩空了,从高高的悬崖上掉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轻舟掉落在地,然后又晕死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落满树叶的泥土里,他的身边有一匹黄色的野马,那马嘶嘶地鸣叫着。 轻舟抬起头,才发现野马的前方有一群穷凶极恶的野狼,它们似乎正在围困野马,准备杀了它,好填一填辘辘饥肠。 狼王站在高处,一声长啸,群狼群起而攻,从四面八方朝野马杀来。这野马抬起前腿,用后腿站立起来,对着天空一声长鸣,一身黄色鬃毛在风里翻滚,颇有王者风范。 群狼眼看就冲到了野马的跟前,野马跳动着,对着飞扑过来的狼群,又是践踏又是飞腿。更让轻舟大开眼见的是,这野马竟然会用牙齿咬杀,不多时群狼便死伤过半,夹着尾巴哀嚎着退了下去。 这马好生厉害!轻舟在心里赞叹道。 狼王见这野马难以对付,便又长啸了一声,鸣金收兵,群狼夹着尾巴,悻悻地离去。 黄棕烈马见群狼退去,对着它们离去的方向又是一声嘶鸣,而后晃了晃脑袋,鼻子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向空旷的草原走去。 轻舟从地上飞快地爬起来,追着这野马而去,他很想了解这是怎样一匹神奇的马。 野马在前面走着,轻舟在后面跟着,两者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野马停下,轻舟也停下,野马走,轻舟也跟着走。 野马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轻舟,并发出一声嘶鸣,好像是叫轻舟不要再跟着它。 轻舟呵呵地笑着,对野马说道,“马兄,我就远远地看着你,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太神奇了,我很敬佩你。” 野马竖起耳朵听了,对着轻舟又是一声嘶鸣,而后突然飞奔了起来。 轻舟一看,也跟着跑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跟不上这匹马的速度,没想到自己跑起来,竟然也跟飞一样。 轻舟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能跑这么快,他有些兴奋,于是更用力地往前跑,一直跑到野马的身边,与野马齐头并进,飞一样在这广袤的草原飞奔。 野马见甩不掉轻舟,便突然又停下了脚步,扭头向轻舟撞来。轻舟一急,连忙闪躲,竟然也轻巧地躲过了这一撞。野马无可奈何,只能对着轻舟不断地嘶鸣,瞧它那么怒不可遏的模样,想必是在心里痛骂轻舟。轻舟呵呵地笑着,伸出手摸了摸野马的头,野马喷着怒气,对着轻舟的手又是一咬,还好轻舟没放松警惕,不然这手就像狼头一样被他一口咬碎。 “马兄,我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呢?”轻舟仍是笑呵呵地说道。 野马嘶鸣了一声,接着又突然变得温顺了起来,将头在轻舟的手上蹭了蹭,它似乎听懂了轻舟的话,不再对轻舟有敌意。 轻舟顺势摸了摸它的头,它也没有再反抗,还发出低沉的嘶鸣,似乎在与轻舟相互呼应着。 “马兄,我叫轻舟,你叫什么名字?”轻舟问道。 黄棕烈马将头靠近轻舟,在他的脸上舔了两下,然后一双泉眼一样乌黑的大眼睛又盯着前方。 “二?”轻舟在口中念着,然后摸着自己的脑袋,思考了片刻,突然开心地问道“你是说你排行老二?那我以后就叫你二哥?” 野马白了轻舟一眼,摇头晃脑地低鸣了起来。 “哎,管你以前叫什么,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二哥,你看可好?” 野马点了点头,轻舟高兴地跳了起来,想不到这马竟然可以听懂人话,还会点头,真是一匹神奇的马儿。 “二哥,你现在是想去哪里?”轻舟与野马并肩在草原上走着。 野马将头抬起来,朝远处的方向指去,那里是一片更加广阔的草原。 轻舟与马在草原度过了几个月,他饿了就抓草原上的兔子吃,渴了他二哥会带他去草原的水塘边喝水,晚上他躺在二哥的肚皮上睡觉,若是有野狼前来骚扰,他们便并肩作战。 这样没有争斗,没有怨恨,没有情愁的日子,叫轻舟觉得好生快活。 可这种日子却不长久,一天夜晚,轻舟的旧伤又发作了,而且比以往来得更猛烈。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快燃烧起来了,他拿着石头,将自己的手臂割开,从割开的伤口里,流出了滚烫的黑色的血液。那血液滴落在草地上,瞬间冒出一股青烟,将地上被粘染的青草,灼伤得焦黑。这情形,轻舟自己看了都怕,如此滚烫的血液,草木尚不能承受,他肉体凡胎,又怎么能承受地住呢? 二哥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它不时地低下头,眼睛里似乎透露着悲伤。 听说牛马通灵,可以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或许二哥看出轻舟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它才如此悲伤。轻舟苦笑着,用手抚摸着二哥的头,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这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好很多,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孤寂地一个人死去,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可现在至少还有一匹知道他心境的马陪在他身边,他在临死的时候还可以摸摸它,感受一下这世间的温存。 轻舟忍住体内灼烧得痛苦,安慰地笑着对二哥说,“不用悲伤,人总有一死,不是你送我,便是我送你,此生能够认识你这样灵性的生灵,我心中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原本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在这世间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四处流落,如浮萍一样漂流,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他们看不起我,说我是个废物,只有你和爷爷,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我满足了。” 二哥听了轻舟这些话,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它将头靠在轻舟的肩膀上,似乎在呜呜地哭泣。 轻舟更加欣慰地笑了起来,没想到此生竟然会有生灵为自己哭泣,他长啸了一声,对着广袤的草原和天地,大喊道,“吾,此生足矣!” 喊完这一声,轻舟便倒了下去,留得那马,孤独地站在那里,忧伤地看着,久久不曾离去。 此生独爱诗与酒,落花何解公子愁? 风雨如晦我独去,一别经年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