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可以杀我,”胡英雄说道,“若是你真有本事制出了连我都尝不出解不了的毒药,你就可以给子游师弟报仇了。但你错过了机会。” 胡英雄看着眼前的南珍,没有怪罪。 “自问我这半生,纵横江湖。唯一做错的事,便是当时心慈手软,害得佳儿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骨肉分离;害得二师弟席破天惨死;更是没能救得了阿香,以至于和子游反目。” 胡英雄说道:“但我从未后悔过。人之为人,我若不做那些事,又有谁能做?我若不当那恶人,又有谁来当?” 药王谷之祸,总是众说纷纭,世人以讹传讹,谁又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相? 或者,根本就没有真相。即使有,也都是陈年旧事,没有意义了。 死去的人早已没有了价值,活着的人才是最后的胜者。 “所以你杀了梦萝吗?”胡英雄问道。就眼下的情势,他不但没有责怪南珍,反而问起梦萝来。 “重要吗?”南珍答道。“梦萝姐姐此刻早已消失人海,这一切已与她无关。” “也对,”胡英雄说道:“若不是子游的绝情针,梦萝本该有更好的生活。说起来,她也算是子游的弟子,能与你有此番计划,也是情理之中。这些年,她又何尝不想杀我。与其说她常年献毒于我,倒不如说她终究没有那个本事。” “所以便由我来。”南珍说道。“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你叫什么名字?”胡英雄问道。 “南珍,我叫南珍。”南珍回答,“我来自长白山,我的名字,将会是你最后一个记住的名字。” “你当真以为,你的这几味药便会要了我的命?”胡英雄反问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也很欣赏你的作为,但你终究要失望了。” 胡英雄说道:“我或许不会杀你,但即已知晓你的身份,你便能离开药王谷了。留你这在里,或许赤剑客便会找上门来问我要人,或者不管是谁,到时候,这平静的药王谷,将会迎来许久未见的热闹。” 胡英雄说这话的时候,竟然莫名地兴奋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来人,最终会因为自己的自负而葬身药王谷。 “马钱子,味苦,性寒。”南珍并未在意胡英雄的话,只是继续说道:“若少量服用,可散结消肿,通络止痛。” “马钱子?”胡英雄笑道:“也不过是一味寻常草药。” “若只是马钱子,自然不能。”南珍说道,“但配合其他寒性草药,又加以当归相克,便有些作用。” “你是说你这几味药里加了些马钱子么?我倒是没尝出来,看来因药味相似,我也是混淆了。不过,”胡英雄笑道:“又有何用,伤不了我。” “是伤不了你,”南珍亦笑道,“但也能令你短时间内气血不畅。” 南珍说道:“现在,便是杀你的最好时机。” 银针已出手。 只见南珍变换着身姿从不同角度对胡英雄展开进攻,数针齐发。只一刹那,那些针便将刺到胡英雄身前。 只是胡英雄并未慌张。他端茶的手,将杯中的茶水缓缓倒入茶案上,如蜻蜓点水般沾了沾手指,又随意甩出。 甩出的水珠正好碰上了那些银针,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如千万利箭射入沼泽,凌厉之气顿时全无。 “这便是你的手段?”胡英雄笑道,“此时我体内确有不畅之气,倒也无妨,只是你若不拿出真功夫,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记得上一次刺杀我的人,被我扔进了乱葬岗,想想也有好多年了”胡英雄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让人失望啊。” 银针无效,便只能硬拼。南珍亮出袖中短剑,飞身一跃便向胡英雄刺来。 “长情剑?”胡英雄喊出了这把剑的名字,“看来子游师弟真是待你不薄。” 南珍手中的短剑,名为长情,正是张子游的佩剑。剑身虽短,剑气逼人,锋芒毕露。 但胡英雄仍是坐着,也不避让,挥手之间,便化解了南珍的攻势。 南珍后退,胡英雄也不追击,只是说道:“再来!” 痴心情长斩相思,化作春泥无人知。 南珍一次又一次地刺向胡英雄,但胡英雄始终没有起身,只是徒手化招。他的气势却像一座山一样向南珍迎面压来,南珍节节败退。 胡英雄摇了摇头,只是向前微微一探,便抓住了南珍挥剑的手。又是轻轻一掌,便有排山倒海之威。,南珍被打中,体内真气乱窜,一口鲜血喷出。 胡英雄抓住她的手却仍未放开。 “你很好,”胡英雄说道:“若再修炼几年,也能多和我过上几招,终究是太急躁了些。” 南珍强忍着痛,一脸嗔怒。 胡英雄笑了,他对南珍说道:“我这个人很惜才,这些年药王谷能让我看上眼的人不多了。你若能放下仇恨,我可以不问梦萝去向,只要你愿意待在蜀州城继续做你的城主,我保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上从此没有人敢对你说一个不字。” 南珍也笑了,她对胡英雄说道:“谷主,你输了。” 胡英雄一愣,随即问道:“怎么,你已被我牵制住,我稍一用力,你这条胳膊便保不住。可是还有其他的手段?” 南珍笑道:“你既知我有备而来,便不该这么大意。为了杀你,舍弃一只手又算什么?不用谷主费心,我本就没想过保它。” 南珍持剑的右手,还在胡英雄手心。她丢掉了手里的剑,剑落在了胡英雄身边。 但胡英雄这才注意到,南珍的这只右手,此时已红里透黑,青筋暴起,完全不像是小姑娘的纤纤玉手。 “腐手成枯?”他暗叫不好,他想放开南珍的手向后退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南珍一声大喝,她的右手竟然瞬间爆裂,胡英雄眼前一片血红。 那只手,已经化作漫天血雨,和着青筋白骨,还有数不清的血块,喷在了胡英雄的脸上。 强烈地灼烧感爬满胡英雄的脸,他用手去擦,却连双手也沾满了血。 那些暗红色的血像是有腐蚀之功效,让胡英雄痛痒难忍,扬天长啸,一失神便栽倒在地上。 “世人只知有妙手回春之术,却鲜知有腐手成枯之法。”此时的南珍已经面无血色,却仍是冷冷地站在胡英雄面前。 刺鼻的腥臭味充满了整个济世堂,胡英雄的脸和他的手,还有他的身体正在渐渐地腐烂。 但他却停止了喊叫,强忍着疼看着南珍。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为了杀我,竟以自己身体为药鼎,聚腐毒于右手。单就这一点,比我药王谷的千百药人强太多了。”胡英雄忍痛笑道。“可怜我为自己预设了太多死法,却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姿态败在你这小丫头手上,可笑至极啊!” 隔着血肉模糊的脸,她看到胡英雄看她的眼神,竟然充满了疲惫。 胡英雄对她说道:“你终于报仇了,子游师弟和阿香师妹可以安息了。” 南珍因失血过多,她的神志也越来越模糊,终于站立不稳,也倒了下来。 她听见胡英雄在她耳边说道:“难为你了。” 就像那日在长白山上,天池老人对她说道:“难为你了。” 山高云未开,白雪正皑皑。自出红尘外,故人不再来。 “师傅,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没办法解吗?”南珍问道。 天池老人眼神飘忽,似乎陷入了回忆。 “师傅,师傅?”南珍轻轻摇了摇面前的老人,老人这才回过神来。 “你刚才说什么?”老人问道。 南珍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老人看着南珍,思索了一阵,回答道:“要说没有也没有,要说又也算是有。”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南珍又问道。 老人看向南珍,发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极为可爱,便很自然地露出关爱之情,然后说道:“天下毒物,毒性各异,单是草药便有千百种之多,然其毒理基本相同,无非是入人口鼻肌肤,侵人经脉肺腑,伤人身体心智。有些毒性太烈,中之当场暴毙,自然无救。但有些毒物,在其毒性未起效之前,找到相克之物,或是相克之法,便仍有希望。” 南珍见老人在打哑谜,便不满道:“那到底是有救没救啊?” 老人似是有意逗南珍,看她着急,仍旧不缓不慢地说道:“伤人的方法很多,救人的法子也不少。但有些法子,即使能救人,一般也不会用到。像七星海棠这种奇毒,更不能用寻常的法子。因为即便能救回一条命,救人的和被救的,都要相应的代价。” “代价?”南珍问道:“什么样的代价?” “不好说,”天池老人答道:“但有一种方法最直接。” “那是什么?” 老人笑道:“要么救人的用自己的命,换他人的命;要么被救的舍弃身体的一部分,用自己的断手或断脚,换一生苟延残喘。” 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情严肃而凌厉,南珍竟被吓得退后一步。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断一只手,或者断一只脚,便能成功么?” 老人却没有再答南珍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苟延残喘,就像现在的我。” 但任凭南珍再怎么追问,天池老人始终没有说明,最后更是嫌南珍太吵,把她赶出了静室。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在南珍心里,她对天池老人即凌霄童子张子游的感情从未说明。当然张子游也只是将她一直当做一个小女孩,或者是自己的徒弟来看。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从来都很复杂。若是百般透彻,又哪能刻骨铭心。 南珍看着眼前的胡英雄,她对他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一想起张子游,她便铁了心要报仇。 仇恨,对她来说,仿佛让自己有了价值。 或许没有人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只有坎坷的命运。倾城之乱,将她本该平静的生活全部打乱。但她从未怪过无涯,毕竟,那个人是真心将自己当做妹妹看的。 她离开倾城时还太小,还未和自己的父母共享天伦之乐,甚至就连当时还是四岁年纪的弟弟,也再也没机会抱起过他。 南珍,北辰。南天之下,明如珍珠;北海之上,灿若星辰。 她的生活,她的家庭,本该不是这个样子。只是后来的事,谁又能说清呢? 如果可以选择,她会怎么办?倾城的蓝天,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样子。 而自己,也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 人生啊,尽管如此;人生啊,不过如此。 或许,完成天池老人未完成的心愿,便是南珍唯一的寄托。至于之后,谁知道呢?倾城的家人,是不是还在等她归来。 南珍看着眼前的胡英雄,这个老人模糊的身姿,竟和当时的师傅如此相像。虽才过半百,却早已头发花白。说不出的伤感,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难过。 她有那么一刻也在怀疑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若是无涯哥哥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会不会责怪她。 无涯哥哥一定会说道:“南珍,动动脑子,看看你在干嘛!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笨。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心眼了?” 又或许,她再也听不到无涯这样说她了。 一想起这些,她嘴角泛起了笑,然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