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不停,天色渐暗。 小小的土地庙里阴森而潮湿,林业伏在地上不停的喘息呕吐。 等他能开口说话时,就立刻说出了他所知道之事。 “被暗算死的那四个人,全都是老镖头的旧部,除却最后在屋顶上被刺杀的是镖师,其余的三个都是老镖头贴身的人。” “两个月以前,有一天雷电交作,雨下得比今天更大。那天晚上,老镖头仿佛有些心事,吃饭时多喝了两杯酒,很早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了他老人家暴毙的消息。” “老年人酒后病发,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当天晚上在后院里当值的人,却听见了老镖头房里有人在争吵,其中一个竟是林平之的声音。” “林平之虽是老镖头收养的义子,可是老镖头对他一向比嫡亲的儿子还好,他平时倒也还能克尽孝道,那天他居然敢逆言犯上,和老镖头争吵起来,已经是怪事。何况,老镖头的死因,若真是酒后病发,临死前哪里还有与人争吵的力气?更奇怪的是,从那一天晚上一直到发丧时,林平之都不准别人接近老镖头的尸体,连尸衣都是林平之自己动手替他老人家穿上的。所以大家都认为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来。” 听到这里,白夜才问:“当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就是那四个人?” “就是他们。”林平点头。 “老镖头的夫人呢?”白夜又问。 “他们多年前就已经分房而眠了。”林业摇头叹息道。 “别的人都没有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白夜轻轻说道。 “那天晚上雷雨太大,除了当值的那四个人责任在身,不敢疏忽外,其余的人都喝了点酒,而且睡得很早。” 林业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 “出事之后,镖局里既然有那么多闲话,林平之当然也会听到一些,当然也知道这些话是哪里传出来的。” “当然。”事关当下,林业没有隐瞒。 “他对那四个人,难道一直都没有什么举动?” 白夜认为,卧榻之侧,像林平之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允许有人酣睡。 然而林业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件事本无证据,他若忽然对他们有所举动,岂非反而更惹人疑心,他年纪虽不大,城府却极深,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可是大殓后还不到三天,他就另外找了个理由,将他们四个人逐出了镖局。” “他找的是什么理由?”白夜急忙询问。 “服丧期中,酒醉滋事。” “是不是真有其事?” “他们身受老镖头的大恩,心里又有冤屈难诉,多喝了点酒,也是难免的。”林业说到这,一个大汉眼泪却不自觉掉了出来。 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今日已经死了,而他们的老大,林冲,也还尸骨未寒。 “他为什么不借这个缘故,索性将他们杀了灭口?”白夜通过林业的述说,大概有了一个认为。 “因为他不愿自己动手,等他们一出镖局,他就找了个人在暗中去追杀他们。” 听到这,白夜就知道了林平之找了谁。 他看着林业淡淡说道:“林平之找到的人,是你吧,但是你却下不了手。” 林业点了点头,黯然说道:“是的,但我实在不忍,只拿了他们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他叫你去买珠花,送给他的外室,又叫你去他杀人灭口,当然已经把你当作他的心腹亲信。” 白夜盯着林业,他相信必然如他所想,林业和林平之之间一定有很深的关联。 不然林平之绝不会信任林业,让他去做这么多事。 林业也知道白夜心中所想,索性直接说道:“我本就是老镖头安排保护林平之的护卫,从小看着他一起长大的,可是……”他的脸在扭曲:“可是老镖头一生侠义,待我也不薄,我……我实在不忍眼见着他冤沉海底,本来我也不敢背叛林平之,可是我眼看着他们四个人,死得那么悲壮惨烈,我……我实在……” 他哽咽着,忽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们今天敢挺身而出,直揭林平之的罪状,就因为他们看见了白剑仙,知道白剑仙绝不会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只要白剑仙肯仗义出手,我……我一死也不足惜。” 他以头撞地,满面流血,忽然从靴筒里拔出把尖刀,反手刺自己的心口。 可是这刀忽然间就已到了白夜手里。 白夜凝视着他,叹息道:“不管我是不是答应你,你都不必死的。” “我……我只怕白剑仙还信不过我的话,只有以一死来表明心迹。” 林业诚恳的看着白夜, 白夜看着林业一脸的血迹。 过了很久,白夜才淡淡说道:“我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白夜又陷入了沉默。 因为当年,也有一个人,满脸鲜血的对他说:“我相信你,一如当初。” 你一定会荡尽人间不平事的! 阴森的庙宇,沉默的神祗,无论听见多悲惨的事,都不会开口的。 可是冥冥中却自然有双眼睛,在冷冷的观察着人世间的悲伤和罪恶,真诚和虚假,神自己虽然不开口,也不出手,却自然会借一个人的手,来执行神的力量和法律。 这个人,当然是个公正而聪明的人,这双手当然是双强而有力的手。 林业看着白夜,忽然轻轻道:“可是…可是白剑仙也一定要特别小心,林平之,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他的剑远比老镖头昔年全盛时更快、更可怕。” “他的武功,难道不是林老镖头传授的?”白夜转过头,看着篝火。 篝火之温,本可祛除衣上潮湿,却不能剔除心间寒冷。 “大部分都是,只不过他的剑法,又比老镖头多出了九招。”林业目中露出恐惧之色:“据说这九招剑法之毒辣锋利,世上至今还没有人能招架抵挡。” 你知道这九招剑法是什么人传授给他的?” “我知道。”林业想起了一个人,点了点头。 “是谁?” “碧落剑,黄泉。” ………………………………………… 黄昏,雨停。 夕阳下现出一弯彩虹,在暴雨之后,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宁静美丽。 古老相传,彩虹出现时,总会为人间带来幸福和平。 可是夕阳为什么仍然红如血? 镖旗也依旧红如血。 九面镖旗,九辆车,车已停下,停在一家客栈的后院里。 林平之站在淌水的屋檐下,看着车上的镖旗,忽然道:“折下来。” 镖师们迟疑着,没有人敢动手。 “有人毁了我们一面镖旗,就等于将我们千千万万面镖旗全都毁了,此仇不报,此辱不洗,江湖中就再也看不见我们的镖旗。” 林平之淡淡说道,他的脸还是全无表情,声音里却充满决心。 他说的话,仍然是命令。 九个人走过去,九双手同时去拔镖旗,镖旗还没有拔下,九双手忽然在半空中停顿,九双眼睛,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人,你不让他走时,他偏要走,你想不到他会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来了。 这个人的发髻早已乱了,被大雨淋湿的衣裳还没有干,看来显得狼狈而疲倦。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头发和衣服,也没有人觉得他狼狈疲倦,因为这个人就是白夜。 林业是个魁伟健壮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可是站在这个人身后,就是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火。 因为这个人就是白夜!天下无双的剑仙! 只要他还在,那他就是江湖绕不过去的大山! 林平之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走到面前:“你又来了。” “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来的。”白夜轻轻走着,声音却落在众人心头。 “因为你一定听了很多话。”林平之淡淡说道。 “是。”白夜轻微点头。 林平之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缓缓说道:“是非曲直,你当然一定已分得很清楚。” “是的。” “你掌中无剑?” “是的。” “剑在你心里?” “心中是不是有剑,至少你总该看得出。”白夜摇头苦笑。 林平之盯着他,缓缓道:“心中若有剑,杀气在眉睫。” “是的。” “你的掌中无剑,心中亦无剑,你的剑在哪里?”林平之逼问着这个天下第一的剑客。 然而却只有一句淡淡的回复:“在你手里。” “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是的。” 林平之忽然拔剑。 他自己没有佩剑,新遭父丧的孝子,身上绝不能有凶器。 可是经常随从在他身后的人,却都有佩剑,剑的形状朴实,有经验的人却一眼就可以看出每柄剑都是利器。 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白夜。 每个人都看见剑光一闪,仿佛已经脱手而出,可是剑仍在林平之手里,只不过剑锋已倒转,对着他自己。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慢慢的将剑柄送了过去,送向白夜。 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掌心都捏了把冷汗。他这么做简直是在自杀。 只要白夜的手握住剑柄向前一送,有谁能闪避,有谁能挡得住? 白夜盯着他,终于慢慢的伸出手握剑。 林平之的手指放松,手垂落。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忽然间,剑光又一闪,轻云如春风吹过大地,迅急如闪,凌空下击。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林平之也没有闪避。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向他,剑光一闪,忽然已到了林业的咽喉。 林业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林平之仍然声色不动,这惊人的变化竟似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林业的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很久,才能发得出声音。声音嘶哑而颤抖:“白剑仙,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白夜看着林业,淡淡说道。 “我不懂。”林业急忙摇头说道。 “那么你就未免太糊涂了些。”白夜冷笑。 “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林业一脸茫然。 “糊涂人为什么偏偏要说谎?” 直到此刻。林业的脸色才变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自然。 他语气慌张的说道:“谁……谁说了谎?” 然而白夜却不再看他,而是自顾自的说:“你编了个很好的故事,也演了很动人的一出戏,戏里的每个角色都配合得很好,情节也很紧凑,只可惜其中还有一两点漏洞。” “漏洞?什么漏洞?” 屋檐的雨滴,滴答滴答的落下。 “林老镖头发丧三天之后,林平之就将那四个人逐出了镖局?再命你去暗中追杀?” “不错。”林业点头。 “可是你不忍下手,只拿了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也不错。” 白夜笑了,声音很大,他对着林业,缓缓说道:“就凭这些,林平之就相信你了?” “他一向相信我。”林业再次点头。 “可是被你杀了的那四个人,今天却忽然复活了,林平之亲眼看见了他们,居然还同样相信你,还叫你去追查他们的来历,难道他是个呆子?可是他看来为什么又偏偏不像?” 林业说不出话了,满头汗落如雨。 白夜叹了口气:“你若想要我替你除去林平之,若想要我们鹬蚌相争,让你渔翁得利,你就该编个更好一点的故事,至少也该弄清楚,那么样一朵珠花,绝不是三百两银子能买得到的。” 他忽然倒转剑锋,用两根手指夹住剑尖,将这柄剑交给了林业。 然后他就转身,面对林平之,淡淡道:“现在这个人已经是你的。” 他再也不看林业一眼,林业却在盯着他,盯着他的后脑和脖子,眼睛里忽然露出杀机,忽然一剑向他刺了过去。 白夜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只见眼前剑光一闪,从他的脖子旁飞过,刺入了林业的咽喉,余力扰未尽,竟将他的人又带出七八尺,活生生的钉在一辆镖车上。 车上的红旗犹在迎风招展。 这时夕阳却已渐渐黯淡,那一弯彩虹也已消失。 院子有人挑起了灯,红灯。 灯光将林平之苍白的脸都照红了。 白夜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再来的。” 林平之承认。 白夜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因为我听了很多话,你相信我一定可以听出其中的破绽。” “因为你是白夜,天下第一的剑客!”林平之淡淡说道,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可是说到“白夜”这两个字时,声音里充满了尊敬。 白夜眼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不是准备请我喝两杯?” 林平之却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一向滴酒不沾。抱歉。” 白夜叹了口气,道:“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哎,独饮无趣,看来我只好走了。” 说完,白夜便已经转身将要离去。 就在这时,林平之却拦住了他,“现在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白夜回头,看着林平之。 “你还得留下两样东西。”林平之低下头说道,脸色却是红了起来。 看到这个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人,居然会红脸,白夜有些好奇,他笑道:“你要我留下什么?” “留下那朵…珠花。”后面的几个字,声音小点几乎听不见。 “珠花?”白夜装作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 林平之却是抬起头,对着白夜诚恳道:“那是我用三百两银子买来送给别人的,不能送给你。” 白夜的瞳孔突然收缩,咳嗽了一下:“真是你买的?真是你叫林业去买的?” “丝毫不假。”林平之点头。 白夜却又再问:“可是那么样一朵珠花,价值最少已在八百两以上,三百两怎能买得到?” “包袱斋的掌柜,本是振威镖局的账房,所以价钱算得特别便宜,何况珠宝一业,利润最厚,他以这价钱卖给我,也没有亏本!” 林平之淡淡说道,说的很平淡。 白夜的心却沉了下去,却有一股寒气自足底升起。 难不成白夜真的错怪了林业? 林平之要林业去追查那四人的来历,难道也是个圈套? 白夜忽然发现自己的判断实在缺少强而有力的证据,冷汗已湿透了背脊。 林平之却在这时冷笑道:“除了珠花外,你还得留下你的血,来洗我的镖旗。” 他一字字接道:“镖旗被毁,这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得清,不是你的血,就是我的!” 冷风肃杀,天地间忽然充满杀机。 白夜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是个聪明人,实在很聪明。” 林平之点了点头,他并不否认,但他却是淡淡说道: “聪明人一文钱可以买一堆。” “我本不想杀你。”白夜盯着林平之。 “我却非杀你不可。”林平之同样盯着白夜。 “有件事我也非问清楚不可。”白夜冷冷的声音传出。 “什么事?” “豹子头林冲。林老镖头,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不是。”林平之神色自若的点头。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白夜大声说道。 林平之岩石般的脸忽然扭曲,厉声道:“不管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都跟你全无关系!” 他忽又拔剑,拔出了两柄剑,反手插在地上,剑锋入土,直没剑柄。 用黑绸缠住的剑柄,古拙而朴实。 林平之看着白夜冷冷说道:“这两柄虽然是在同一炉中炼出来的,却有轻重之分。” “你惯用的是哪一柄!”白夜的回答干脆简洁。 “这一炉炼出的剑就有两柄,分别为干将,莫邪。不巧,这两柄剑我都用得很趁手,这一点我已经占了便宜。”林平之淡淡说道 “无妨。”白夜同样淡淡说道。 “我的剑法虽然以快得胜,可是高手相争,还是以重为强。” “我明白。”白夜淡淡说道,他当然明白。 以他们的功力,再重的剑到了他们手里,也同样可以挥洒自如。 可是两柄大小长短同样的剑,若有一柄较重,这柄剑的剑质当然就比较好些。 剑质若是重了一分,就助长了一分功力,高手相争,却是半分都差错不得的。 “我既不愿将较重的一柄剑给你,也不愿再占你这个便宜,只有大家各凭自己的运气。”林平之淡淡说道。 白夜看着他,心里又在问自己。 这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天下无敌的青莲剑仙面前,他都不肯占半分便宜,像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奸险恶毒的事? 林平之却是没想到白夜会想这么多,他就只一手负后,伸出一只手,看着白夜淡淡说道:“请,请先选一柄。” 剑柄是完全一样的。 剑锋已完全没入土里。 究竟是哪一柄剑质较佳较重?谁也看不出来。 只是对于白夜来说,看不出来又何妨? 有剑又何妨?无剑又何妨? 剑也,心也,唯己也,随心而动! 白夜慢慢的俯下身,握住了一把剑的剑柄,却没有拔出来。 他在等林平之。 剑锋虽然还在地下,可是他的手一握住剑柄,剑气就似已将破土而出。 虽然弯着腰,弓着身,但是他的姿势,却是生动而优美的,完全无懈可击。 林平之看着他,眼睛前仿佛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同样值得尊敬的人。 荒山寂寂,有时月明如镜,有时凄风苦雨,这个人将自己追魂夺命的剑法传授了给他,也时常对他说起白夜的故事。 这个人虽然连白夜的面都未见过,可是他对白夜的了解,却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 因为他这一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要击败白夜! 他说的话,林平之至今从未忘记。 那个人,看着星辰,也看着月如钩。 淡淡说道:“只有诚心正意,心无旁骛的人,才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剑法。” “白夜就是这种人。他从不轻视他的对手,所以出手时必尽全力。” “只凭这一点,天下学剑的人,就都该以他为榜样。” 林平之的手虽然冰冷,血却是滚烫的。 能够与白夜交手,已经是他这一生中最值得兴奋骄傲的事。 他希望能一战而胜,扬名天下,用白夜的血,洗清红旗镖局的羞辱。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又偏偏对这个人如此尊敬? “请。”这个字说出口。 林平之的剑已拔出,匹练般剌了出去。 他当然更不敢轻视他的对手,一出手就已尽了全力。 林家祖传银剑,银月惊鸿名满天下,一百一十一式连环快剑,一剑比一剑狠。 他一出手间,就已经刺出三七二十一剑,正是银月剑中的第一环“乱弦式”。 因为他使出这二十一剑时,对方必定要以剑相格。 双剑相击,声如乱弦,所以这一环快剑,也就叫做“乱弦式”。 可是现在他这二十一剑刺出,却完全没有声音。 因为对方手里根本没有剑,只有一条闪闪发亮的黑色缎带。 本来缠在剑柄上的黑色缎带。 白夜并没有拔出那柄剑,只解下了那柄剑上的缎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