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梅子成阴,海棠初谢。 朱子柒卸下了一身沉重宫装,换回了心爱的一袭白衣,紧紧跟随在师父断水身后,记得上一次来花满楼已是十年前。 门扉轻启,百花争鸣。 断水面无表情说道:“叶似剪刀名慈姑,花似茉莉淡无奇。无暇笑傲知深浅,置身淤泥乐自知。横塘山溪皆可见,可怜无人把君识。你可知这是何花?” 朱子柒看着一朵白色小花在轻轻随风摇曳,却不知其名,只能摇摇头。 断水平静道:“茨菰花。你数数这里一共几株茨菰花?” 百花楼的一株茨菰花就是一名谍子的性命,朱子柒不敢不从,认认真真数了一遍茨菰花丛,黯然道:“十五。” 断水重重叹息一声,“花满楼在册鲜花一千零一种,都是大梁最精锐的大谍子,公主可知花满楼拢共多少株花?” 沉重的话题压得朱子柒有点喘不过气,世人皆知两国大战先死谍子,再死斥候,最终才是军队正面厮杀。士卒死了,有名有姓,斥候死了,亦有名有姓,纵然他们战死沙场尸首无存,但是他们的名字刻在了战友的心里、躺在了军功簿上。而那些死去的谍子,谁可知他们身处何方?尸首何处?连他们的妻儿老小都不知他们是生是死,也许只能苦苦望着村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他们的孩子多年后会偶然被县学选中,得了一份机缘可以读书,有天资的可以参加科举出仕,没有读书天资的也能在县衙某个刀笔小吏,若是更不学无术的也能在衙门寻个衙役差事。只是,他们只知自己踩了狗屎运得了这份机缘,谁知这份沉重的机缘是血换来的。 朱子柒不敢言语,她愿意答应父皇成为花满楼之主,一是想为父皇分忧,二是想亲自查看姓徐的消息。最初她认为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但是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一丝一毫消息,更在酒肆听见了说书先生都在说新龙门客栈一役,说得唾沫横飞、精彩纷呈,仿佛身临其境。这时朱子柒开始慌了,她知道若天下都知道了姓徐的就是晋王庶子李天然,那么天下再无他立锥之地,更是让他深陷险境。 于晋国而言,徐天然是晋王庶子,但已经站在了晋国的对立面,能趁他羽翼未满将其诛杀算是为晋王府扫清了一个潜在的强大敌人。 于北獒而言,中原的青云榜魁首,若能为北獒所用可以高官厚禄引诱,若不能为北獒所用,也不会留给中原江湖,留给中原庙堂。 更让朱子柒生气的是天机阁又出来凑热闹,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关帝庙、四金兰、逐天下、胜为王”的评语,这一句话让四人立即被江湖各派势力盯上,更可怕的是不论中原各国或草原部落都欲将四人杀之而后快。 朱子柒眉头紧锁,似含苞待放的牡丹。断水并未给出答案,满园的芬芳仿佛是最好的答案。 “乡村五月飘花香,两槐皆绽斗芬芳。中外古今孰优劣,入乡随俗莫乖张。公主可知是何花?”断水问道。 朱子柒品读一遍,淡淡道:“槐花。” 断水思绪仿佛飘远,黯然道:“这株槐树是三十年前我亲手种下的,他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只是他的容貌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于修士而言,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看着这满园的花木,才发觉时间太快了,真希望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朱子柒自然不会问为什么,师父说这么多并不是为了求一份答案,不过想诉说心中的遗憾。 花满楼共九层,无数的消息汇聚此处,花满楼的刀笔小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见了断水大人最多不过点头致意,并未停下脚步,断水也并未感觉他们对自己不敬,实是这么多年花满楼的规矩如此,不兴溜须拍马那一套,首重职责。 花满楼大多官吏非修士,皆是凡人,唯一的共性便是沉默寡言、记忆极佳、下笔如飞。每个人都有明确的职责,从不逾矩,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花满楼最大的规矩。一名鸽吏负责一个鸽笼,他只将信鸽传递的信息分门别类归档,便将满满当当的消息按照轻重缓急交付于跑腿小吏。跑腿小吏在花满楼可是有着特殊的称呼,大家都管他们叫小蚂蚁,看似微不足道的蚂蚁却身负重任,他们如蚂蚁一般在花满楼内奔走,准确无误传递消息。 断水指了指楼顶,微笑道:“公主殿下登上花满楼之主的位置便要居于九层之上,运筹帷幄、执掌大梁整个谍报组织。不过,公主也不要太过担忧了,毕竟偌大的花满楼不可能仅靠公主一人决断,每一层都有一名楼主,他们会处理大多数的谍报,而极少数重要的谍报才会呈上九楼,九楼商议出结果再下决断。执掌九楼之人便是越王八剑,公主殿下放心,每日至少有三人坐镇此处帮公主分忧解难。” 朱子柒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穹顶,九楼之上恍如在山上一般,独坐高楼自己将不再是大梁公主,而成了大梁幕后的女王。 断水语重心长道:“于公而言公主殿下成为花满楼之主是再好不过了,陛下子嗣之中唯有公主天资聪慧,杀伐果决,身上毫无脂粉气,比太子和公主的几位皇兄都强上不少,而且公主是女儿身,不会争夺皇位,是最合适的人选。于私而言,我是公主的师父,最不愿意公主接下这副重担,公主心中有一抹暖阳,我不希望公主陷入黑暗,这一方花团锦簇的天地看似美好,却是天底下最阴暗的角落。人性最丑恶的一面展露无遗,最怕公主有一天对人性失去了信心,丧失了身上的那一份天真善良,丧失了爱的能力。公主自小跳脱调皮,但我们八个老家伙是从心底喜欢公主,希望公主一生都可以朝气蓬勃、元气满满。” 朱子柒美丽的眸子微微眯起,轻松道:“师父莫要担心,怎么说我也是金丹境大修士了,是时候为大梁出一份力了。我的心里可不止有一抹暖阳,可是住了一个大太阳,不会被小小的阴暗压垮的,我要告诉天下,谁说女子不如男?” 断水欣慰点点头。两人并肩一同上了九层,掩日、断水、灭魂、惊鲵、却邪、真刚、悬翦、转魄八人难得齐聚一堂,一同起身朝一袭白衣深深一揖,尊称道:“花主。” 朱子柒抱剑深深一揖回礼,以晚辈身份恭恭敬敬道:“子柒见过师父、诸位师伯、诸位师叔。” 这一日,朱子柒弯腰之际,执掌花满楼,成为新一任花主,谈不上意气风发,唯有满心虔诚,希望自己不负大梁,不负满园花木的期盼。 掩日从怀里取出一份谍报递给朱子柒,朱子柒轻轻打开,映入眼帘的全是一袭青衫的新龙门客栈一役。朱子柒眼眸明亮,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断水却轻轻摸摸徒儿的脑袋,轻声道:“在座都是自己人,不用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过,至今虽无徐小子的音讯,但我怎么觉得他肯定在哪一个角落活得有滋有味,活蹦乱跳。” 朱子柒美眸微微闪烁,不再强挺着一口气故作坚强,但也不至于泪流满面,只是淡淡道:“我相信他会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都说了祸害遗千年,这才几年?” 掩日作为越王八剑之首,看着日益成熟的公主殿下心中甚是欣慰,不过在座八人无已心里不是浮现了小时候任性妄为的小公主,怎么一转眼就长大了,她再也不能一不开心就离家出走了,她不能一难过就哭泣了,她不能再跃上高高的皇宫屋顶晃荡着双腿,看着天边是否有一名青衫刀客御风而来见自己一面。 灭魂递上一份谍报,轻声道:“花主,陛下大军已经开拔了。” 朱子柒环视了一周,沉着道:“传令下去,即日起晋国谍报优先,一切以前线战事为重。” 越王八剑齐声道:“诺。” 晋王府,李克敌扶栏眺望,大好江山尽在脚下,赵振悄无声息出现在李克敌身后,轻声道:“公子,大梁三十万大军已经开拔。” 李克敌紧紧握着栏杆,留下一道浅浅的五指印痕,豪迈道:“来得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赵振无声无息,静待公子的命令。 不曾想,李克敌眼眸柔和了许多,轻声问道:“啊振,徐桐那小子真是我孩儿吗?你相信天机阁的消息吗?” 赵振轻声道:“依奴婢之见,徐桐就是小公子了。听说他在龙门客栈一人扛下述律玉四剑,真想不到当年毫无修行潜质的公子竟然成长到如此地步,这些年小公子肯定有奇遇,也吃了不少苦头。” 李克敌凝眸远望,“可是他心中仇恨难平,于晋国而言是敌非友。” 李克敌沉默了半晌,重重叹息一声,“当年我做错了吗?若我早点答应你,让你收了他为徒,说不准现在他就是晋国黄雀之主了,勖儿领兵征战,然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何愁天下不平?” 赵振想起当年那个小小的身影,又想起了擂台之上倔强的年轻人,轻声道:“奴婢相信血浓于水,只要公子愿意拿出诚意,小公子一定愿意回到晋王府。” “那小子在龙门客栈一役后就杳无音讯了,你猜测他会在何方?” “奴婢不知。” 李克敌转过身来,看着躬身颔首的赵振,无奈摇摇头道:“说了多少次了,这里没外人,不须这些繁文缛节。” 赵振微微直起身来,笑而不语。 李克敌从怀里取出一片白绢,上面有一句话:“关帝庙、四金兰、逐天下、胜为王。你说天机阁这番折腾,令人捉摸不透。陈晶塘也是四金兰之一,难不成他有一天会夺了晋国的王位不成?” 赵振沉思了半晌道:“天机阁预言模糊不清,关帝庙四兄弟,耶律大石为北獒大王子,很有可能继承汗位,可以说胜算最大。钱塘是吴越国世子,若说继承王位乃顺其自然,但要逐鹿天下恐怕仅靠吴越小国无法成事。陈敬塘是郡马爷,若说为晋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相信,若说陈敬塘有吞并天下的野心,我觉得公子也不相信吧。最令人意外的是小公子也在名单之上,若以常理论,小公子应该最没有机会逐鹿天下,毕竟小公子至今孑然一身,并无豪门大宗依靠,想在江湖闯出名堂都极为艰难,何谈马上得天下?” 李克敌淡淡说道:“管他呢,都是一些雏鸟,先把朱武这老王八吃掉再说。我十五万大军集结完毕,一战胜之,天下可就是我囊中之物了。” 赵振躬身颔首,轻声道:“击败朱武,公子霸业可期。” 李克敌意气风发,豪气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