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各自的使命
“我不清楚,”方天宇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想此事,裴家定是逃不开干系。” “不可能。”万子夜回应得斩钉截铁。父亲的态度如此轻慢,反而使他冷静下来,沉声又问,“那一夜,那个雪夜,你究竟在何处,是如何活下来的?” 方天宇望了望天外,浓郁的积云已从海平面逐渐逼近,空气中令人烦躁的潮气越来越浓。 他似乎讨厌这样的气息,懒得过多耗费时间,只尽量压住暴戾,好言劝道:“风儿,这里外人太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同我一道走,等我慢慢跟你解释。” 万子夜沉默不语。 面前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他根本无法信任。 这身刺眼的红衣,与他记忆里的父亲大相径庭。不知为何,总能让他联想到风雪交加的灭门之夜,妖异的暗红如同毒蛇阴惨的信子,舔舐过无数噩梦般的记忆碎片。 但他必须找到真相,即使获得真相的途径,需要他质问自己唯一的血亲,“你知不知道,娘她被人害得很惨?你为何不在她身边?” 方天宇藏在假面后的神情终于有了动容,舌头舔过深深的唇纹,直到双唇红得似要滴下血来,“阿袖,我知道,阿袖……” 言语之中,他的语调越发的不自然,隐隐透着几许疯癫,和孩童似的仓惶,“阿袖,你怎么能……” “义父!” 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方天宇的喃喃自语,不识公子越来越不安分,卯足了劲在三更楼杀手的刀下扭动。 那杀手先前得过不杀这魔教公子的命令,这会儿下手不敢太重,手中的刀锋压了又压,直到将不识公子的颈子上划出了血痕,赶紧不知所措地望向李秋月。 “点住他的哑穴!”李秋月没好气地道,“不识公子,幕后主使既然已经现身,我们留着你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了。若你再不老实,我便即刻下令取你的性命。” 不识公子抓紧还能言语的机会,不屑地冷哼一声,“裴女侠三人就在我义父的身前,你敢轻举妄动?” 这话正戳中了李秋月的软肋,眼下她负伤不敌,对方又人数众多,并占尽地利,更重要的是,裴轻舟离那人的距离,只有三步之遥,可谓是生死大权皆在敌手,她必然不敢在此时处置不识公子,只有一口郁气提在胸腔。 被这么一搅和,方天宇愣了片刻,似是醒过了神,深深地望了李秋月一眼,“还有我的另一个儿子,不识,希望楼主能够高抬贵手,将他还回来。他断臂之仇,我也可既往不咎。” 不识公子得意一笑,完全不在意义父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一眼。 李秋月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明白没什么交涉的余地。她挥了挥手,那杀手将不识公子推上前来,刀却没放,姑且先将手中人做个筹码。 方天宇笑得轻蔑,他的耐心用尽了,抬起一只火热的手掌,搭在万子夜的肩膀上,“风儿,我瞧着要变天了,你痛快跟我走,也好让你的伙伴们早些找地方避雨,莫在雨中受了风寒,你说呢?” 话语平和,威胁之意尽露,万子夜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清楚,形势对他们完全不利,只不过,为何方天宇会贸然现身,真的只是单纯地为他这个儿子而来的吗? 父亲对母亲的爱,他在之前从不曾怀疑,今日见了父亲对母亲之死的痴狂,心情十分复杂:一个魔教的主使,所行的恶事众人皆知,难道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不为人知的柔情吗? 这片柔情,能让父亲幡然悔悟吗? 无论是形势所迫,还是对真相的追寻,万子夜都只有一个选择,“我跟你走。” “子夜,不可!”陆诚扣住万子夜的另一侧肩头,疾声说道,“难道你忘了,我们说过的,长生教的主使也许就是......” 凶手。 这两个字没能说出口,就被一股霸道的内力震飞出去,幸好几个三更楼的杀手接住了他,不然恐怕要坠入海面摔个五脏俱裂。 原来,方才是方天宇按住肩膀的手发了力,气劲隔山打牛,打断了陆诚的劝阻。 万子夜一向温和的面容上布满了怒气,用力挥开父亲的手臂,“我答应了跟你走,请你不要再伤害我的朋友。” 方天宇不甚在意地哼笑了两声,大手一挥,向房檐上的众人发令,“撤箭。”顷刻间,火焰熄灭了大半,长生教的众人如同夜行的蝙蝠,扑棱棱地掩入暗处,只剩下几处照明的火把。 “风儿,这样你可满意了?” 码头骤暗。 万子夜侧了侧身。 他的身后,始终有一个人沉默不言。他清朗如星的眸子寻到了她,在昏暗的天地间,他却能看清那少女的容颜,并将她印入了瞳中。 裴轻舟也在看他。 不发一言地、强颜欢笑地、几乎要哭出来地看着他。 万子夜笑了笑,轻轻一拉少女的手,又轻轻地松开,不再贪恋指尖的温度,转过身去迈开脚步。 手臂处忽地感到些拉动的力量。 裴轻舟当然知道万子夜在想什么,理智告诉她,这是当下他们最好的选择。 可是,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理智在刹那间被情感的洪水淹没,浮上来的只有一个念头:不想让他走。 “子夜,别走,我们跟他们拼了。” “臭丫头,”方天宇阴狠地盯着裴轻舟,舌尖嗜血地舔过牙齿,“你们裴家还未洗清屠杀方家的嫌疑,我不为难你,是给风儿面子,你别得寸进尺。” 说话之间,暗红的衣袂灌满了风,任谁都能看出一股极具破坏性的气劲正蓄势待发。 “舟儿,快退下!” 李秋月抽剑疾掠,被几个手下拦住,“楼主,不可。” 裴轻舟的手没松,旁人的声音入不进她的耳朵。她的眼里只有即将只身犯险的竹马,正欲再与他说些什么,冷不防地跌入稳当的怀抱。 万子夜背对着方天宇,牢牢地将裴轻舟护在怀中,俯身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师父与我追查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有了眉目,我不能不去,这是我的宿命。” 裴轻舟顾不得旁人在场,双臂环过万子夜的腰身,闷声道:“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便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万子夜淡淡地笑了,像是少女在闹小脾气一般,一遍遍地抚过她的乌发,耐心哄道:“阿舟,师父若知道你不回去,还不伤心闹绝食吗。若知道你是因为我才不回去,恐怕是要将我逐出师门的。” 裴轻舟笑不出来,赖在怀里不肯动,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回轮到万子夜语塞。他眼见着怀中的少女脸色发寒,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阿舟,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对不起,拯救师父的重担,要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这大约不算是个正式的吻,只是微凉柔软的唇瓣贴过额头,留下蜻蜓点水的触感,甚至旁人看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裴轻舟的鼻子却酸了,眼角也酸得不行,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松开手退了一步,“什么重担,我裴大女侠手到擒来,不值一提。” 眼波闪了几闪,她缓缓道:“子夜,去吧。” “阿舟,多谢你,一直都知我。”万子夜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各自向着自己的使命走去。 谁也没有再回头,生怕分离的勇气,因望见对方而瞬间殆尽。 啪嗒。豆大的雨点,在地上砸开一团深色的印子,秋雨终是落了。 方天宇隔着雨滴,悠然地盯着李秋月,“李楼主,放人吧?” 李秋月转头望向陆诚,“陆少庄主,抱歉。三更楼与落桃山庄的这桩生意,看来是真的做不成了。” 陆诚望着两位好友沉重却坚定的步伐,叹了一声,“无妨,放人。” 三更楼的杀手拎住不识公子的衣领一抛,将他抛向方天宇。 方天宇飞身接住,点开义子的哑穴,只听怀中的不识公子喜道:“义父,多谢!”语调些许激动,竟有几分哽咽。 双方紧绷的局面松懈了下来,火把尽消,冒起冲天的浓烟。 房檐上再不见人影,秋末的雨幕很快朦胧了本就模糊的黑夜。 陆诚扶住胸口,踉跄站起身来,轻声道:“轻舟,他们走了。这样真的好吗?” 裴轻舟的发丝濡湿,秀丽的小脸也淌着雨水。她摊开手心,是万子夜塞给她的《神蛊遗术》心法。 “总会再见的,我相信他。”她展露出个凄美的笑来,“走吧,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