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子夜风雪(下)
朔风劲吹,彻骨的寒。 后院某间房中,远离推杯换盏的人声,此刻显得有些寂静。 男孩的身上披着棉被,青紫的嘴唇依然发抖,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琅。 裴琅收回搭在男孩脉上的手,松了一口气,随后从男孩的怀里抽出一枚玉符,便是从厅中就注意到的那一抹翠色。 这玉符是一块山水牌,雕刻青松飞泉,流水中有几人闲情乘舟。 男孩一愣,正要抬手去抢,却听裴琅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男孩不作回答,手上动作不停,只反问,“这是裴家庄吗?” “是,我是裴琅,我猜你是来找我的。” 裴琅见男孩依旧试图从他手里夺过玉符,干脆用袖子擦干净玉符上的污迹,顺势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我姓方,我叫方听风。”男孩见夺不回玉符,怒视着裴琅。 “医圣方家的小少爷。”裴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方家被称为“医圣”,以悬壶济世为根本,向来看不起使毒制毒的裴家。 裴琅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在他眼里,裴家并不行恶事。只要不行恶事,医者毒者,祖传手艺罢了。 只是方家自家主方天宇继任以来,总是将裴家视为邪魔歪道,使得两家逐年交恶。 到如今,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原本裴琅上任之后,打算跟方家修复关系。毕竟师姐苏袖嫁入方家,他本以为这件事,做起来应该不难。 裴琅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一个方家的孩子灰头土脸地跑到我们裴家做什么?难道你爹方天宇没跟你说过,少跟裴家打交道?” 方听风倔强地抿着唇不吱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裴琅只好寻了块干净帕子,给他擦泪,同时放缓了语气,“跟叔叔说说好不好。” 裴琅有照看裴轻舟的经验,哄孩子倒是有一手。 方听风闻言,表情没有过多变化,眼泪却不受控地往下淌。 “我……娘让我向北走,”小小的男孩嗫嚅着,“她说让我到裴家庄找、找裴琅。我的马,我骑不好,半路上它跑了。” “我娘……还有爹……”抽泣声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背抹了抹脸,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眼波明灭不定,声音虽有一丝颤抖,但声调铿锵,“裴庄主,有一伙人冲进了方家,杀了许多人。我娘叫我来找你,你能否帮我报仇?” 裴琅猛地一震,双目如剑,急急地问道:“那你娘呢?” “我不知道。她送我出府,就转身回去了......”方听风低下头去,随即感受到肩膀上的压力。 裴琅拍了拍男孩的肩,也垂着头,估摸着刚刚听到的话中有多少分量,半晌才叹道:“很快我们就都会知道了。” “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长音还未落,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踉跄地跨过门槛。 那女孩头戴一顶雪白的小毡帽,裹着好几层棉衣,像个小熊似的厚实,体态却肉眼可见地轻盈,蹦跳着来到床边,“爹,你在做什么呢,舅爷在大厅里骂人了,他让我来问问你还懂不懂规矩。呀,床上是谁啊,他没事吧?” 裴琅笑了笑,起身将小女孩捞在怀里,“舟儿,随他去吧。这夜啊,太长了,别着急。” 裴轻舟不安分地扭动了片刻,从她爹的怀里挣脱了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眨着一双妙目,好奇地打量着方听风,又问道,“你是谁呀?” 方听风头一回被人这样瞧,突然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一并将脸上的雪水和泪水捺干。回过身的时候,越过小女孩的窄肩,瞥见门外无边的夜色,“我叫......子夜。万子夜。” 风雪掩去了叫做方听风的孩子,从此世间只有万子夜。 裴琅心道这小子怪机灵,作为方家死里逃生的少爷,隐姓埋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便附和道:“是啊,这孩子叫做万子夜,今后就与我们住在一起。” 裴轻舟歪着头笑了,笑作那迎春的鸟儿,化雪的溪。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伸出双手去握万子夜,手心跟小暖炉似的,让男孩冰冷的手产生依恋,不舍得放开。 金炉香烬漏声残。 方家灭门的惨案轰动了一时,但十年光景何其漫长,江湖的浪始终不停,那惨案最终还是渐渐被遗忘在滚滚红尘中。 不过,红尘中始终有人牵挂,如刘忠元,如裴琅,如方家的幸存者万子夜。 提及这桩往事,当下议事厅中的空气有些沉重。 “师父,”万子夜拜下身去,“眼下既然已知凶手的杀人手段,请允许我翻阅秘库里的藏书,我想先从蛇毒查起。” 裴家的秘库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毒物记载,万子夜的切入点无不道理。只是裴琅皱着眉,迟疑道:“子夜,你......你还不打算告知舟儿吗?” 万子夜沉默着摇了摇头。 “罢了,”裴琅叹气道,“我跟二哥知会一声,你若想去秘库,随时可去。” 万子夜谢过裴琅,转身出了议事厅。 刚走下石阶,便见一个淡蓝色的身影,飞也似的凑到身前来,万子夜收了沉痛的心神,露出与往日无异的温和笑容,“阿舟,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啊!”裴轻舟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万子夜,没在他的脸上看出异常来,疑惑道,“每次你跟我爹密谋完,总是看着不太对劲,但我又说不上来......” 被少女的用词逗笑,万子夜的唇角有了些许弧度,“没有密谋,师父只是交代我去办些事罢了。” 裴轻舟不甘心地问:“不需要我帮忙?你一个人去做辛不辛苦?” 万子夜的眼神明澈,莞尔笑道:“有些事总归需要我一个人去应付的。” 裴轻舟似乎想不明白,追问道:“天下间,有什么事非要你一个人去面对?” 万子夜一愣,“如果有些事只能我一个人知晓,就需要我一个人去面对。” 他并不是不信任裴轻舟,只是不愿她共同承担这份沉重。 两人从幼年一起相伴至今,不知有多少个孤独的时刻,让他想对裴轻舟倾诉。可是见着他那张从孩童时期到如今都不曾改变的纯真笑颜,总是想着,不能让这笑颜上染上忧愁。 万子夜曾问过裴轻舟,对她未曾谋面的娘亲有何看法。 彼时裴轻舟双手托着下巴,笑得像一朵沾着晨露的花儿一样,清清透透的,自自由由的。 她说道:“我问过我爹很多次了,每次他都会糊弄我。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爹不跟我讲,我自己又不知道要怎么去找娘,既然怎么样都达不成目的,我索性就不去烦恼。” 可是万子夜也记得,十来岁的时候,裴轻舟半哄半闹地喊上他爬上屋檐赏月,望着天边的婵娟,轻声道:“子夜,咱们这些没娘的孩子可真惨。” 那时的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真似传说中月宫里的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面对掩藏起心事的少女,万子夜又怎可能为她平添麻烦。 裴轻舟瘪着嘴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高兴道:“我想好了,若你有事必须瞒着我,我也不会多问。但我要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招呼一声,总能做到吧?” 但见她双手交叠,笑逐颜开,万子夜的心里不住地泛起涟漪。 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他忽然想抱一抱眼前的少女。 一向思而后行如万子夜,此时不知怎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他的脑子终于跟上了动作,才发现裴轻舟已在他的怀里。 裴轻舟蓦地被万子夜揽住,头靠在他的胸口,感觉手心在冒汗。 她从前没少跟万子夜勾肩搭背的,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有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 只觉得,从来没有注意到,万子夜的胸膛这样结实,也从来没有听过,原来像他这样沉静的人,胸口之下也会密如鼓点地跳动。 她的脸有些烧得慌,干咳一声,僵硬地抬起手来,拍了拍万子夜的后背,“你得回答我啊。” 白衣的少年轻轻地放开了手,怀中似乎尚有余温。一如十年前,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暖。 “我知道了,”万子夜望着裴轻舟绯红的脸颊,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以后还要多仰仗阿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