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父女过招
裴琅歪了歪身子,刚躲过一副枷锁,还没等挥散尘土,行雨龙王似的一道青练就劈头盖脸而来。 他原本以为这闺女在撒大小姐脾气,胡乱刺上几剑,泄了愤,两人还能心平气和地周旋。谁知道,几招过后,青光不减,那丫头的脸色竟越发黑了起来。 “出剑。”裴轻舟剑招回落之时,冷然道。 这对裴家父女修习的是同宗身法,个性上又有相似的狡黠,一个出招,一个闪躲,初斗起来几乎是难分高下。 说是“几乎难分”,而非“完全难分”,只因裴琅到底技高一筹,十之五六皆是虚影,身动之时仍能清晰听见他苦笑的声音,“不准胡闹。” “我没胡闹。” 裴轻舟有心在她爹面前亮本事,灵雀再出手便毫无保留。漫天剑花游走,青城剑法的形、无名剑法的意,一招似雨非雨的快剑,利落地刺了一十八下。 裴琅在跃动的剑锋当中翩身闪避,第一十七剑时身形一晃,斗笠被挑落了去。 斗笠地下露出个布包来,他扯下长条布包横挡,化解第十八剑。同时向后掠去几尺,仍没有要打的意思。 裴轻舟咬牙,只觉得她爹像陪她练剑似的,根本不了解她的认真,恨恨地划了几剑,扬起枯叶刷拉地翻飞。 “闺女,你怎么来真的?” 裴轻舟仍是那两个字,“出剑。” 但见这蓝衣少女目光清澈,提剑站得笔直,分明是玲珑的身形,却隐现神威。 裴琅这才体会到,看来他这女儿心中,也有了不可退让的东西。 灵雀剑鸣声声清越,引得他身负的包裹轻颤。他解下布结随手抖落,决明剑脱鞘,一时间分不清那氤氲其侧的,究竟是轻薄的晨雾,还是满溢的剑气。 裴轻舟灿然一笑,秀丽的面容上带了些傲然,“今儿个谁赢了,谁就去寻大伯,怎么样?” “可以。”裴琅沉吟片刻,答应一声。决明剑光自长空一闪,刹那间已夺至灵雀剑锋处,银色的长剑透亮,映出裴轻舟微微睁大的双眼。 两剑相击,“嗡”地一声,带起真气翻涌,吹散轻雾。两人所在之处,小小天地一片清明。 若搁在往日比拼内息,裴琅毫无疑问地占据上风。但今时不可同日而语,裴轻舟得了笑枫子的修为,而他损了心力,两人在这方面,倒是不相上下了。 是以胜负只在剑术的差异之中。裴琅深谙此道,身形再动,须臾之间变化七招,“叮叮”一串清脆连响,决明剑已向灵雀剑压去几分。 “你若再发愣,可就要输了。” “谁说我发愣?”裴轻舟的惊讶只有片刻,她本就遇强则强,见她爹的剑更快,胸中燃起一腔冲劲儿来,手中长剑一震,再转,剑气犹如琉璃乍碎,化整为零地弹了出去。 “爹,接好我的剑!” 剑气未落,又是数剑刺出。 裴琅拖剑横档,接了二三十剑。青光与银光交辉之处,他的一张脸跟着发亮,两点星眸露出神光,像一名觅得知音的热血剑客。 “不错,短短数月,你进步良多,我也该作出些当爹的样子。” 说话间,电卷星飞,决明剑向天一指,眨眼间剑气突变,似挟秋霜。 裴琅手腕急转,银色光弧自长空滑落,寒蛟出水一般再从草间挑起,正是带着更深露重之气,凌冽萧瑟地劈去。 裴轻舟纵身拔地而起,足蹬亭柱,反借其力,打算双手持剑,用尖端去压制决明。 不成想,她爹识破了这意图,以游龙之势斜拖决明剑,始终让她摸不到轨迹。 要说高超的剑客,往往以剑交心,这对裴家父女也是一样。 上一次,裴琅耍了一套无名剑法,让裴轻舟觉得,森罗万象皆在父亲心胸之中,不由地产生了敬佩与向往。 她知道,无名剑法是父亲的自创剑法,剑招也定是自悟而来。这一次,在这凄寒的剑意中,她忽然感受到了莫名的孤灯独夜、形影相吊,仿佛在呼啸的剑风里头,隐藏着夜露从花间掉落的声音。 那是父亲的心声吗? 他是看惯了一个人的凉夜秋霜,才熟练地使出这般剑招吗? “嘀嗒”一声,又是“嘀嗒”一声,青黄不接的草丛里杂音四起,流水般涌入裴轻舟的五感。 她用余光去寻,好像在一颗露珠下落之际,看见里面折射出了七彩光芒。 虚虚实实,如梦似幻。对她来说,这是种全新的体验,大约是剑术又精进了一层。 虽然弄不清这意象到底是真是假,但她恍然顿悟,自己的下一招该是什么。 雾该散了,露该散了,留在昨夜的冷寂,只该仅仅留在昨夜。 “朝阳!”裴轻舟陡然清叱,灵雀剑的青光与天泻金光交映,燃了冲天火焰似的,拖着金青的残影,破开决明护剑霜气,一路冲向裴琅的胸口。 她的剑向来又疾又凛,配合这样刚烈的剑招,当真如刺破云层的万道金光,一点儿不输男儿气概。 感受到女儿决意的剑,裴琅的眼中难掩惊喜,同时一步后滑,长剑回转,“叮当”一声碰撞过后,不守反攻,决明与灵雀剑锷交错,擦出星花四射。 决明剑停在裴轻舟的颈前一寸。 灵雀剑抵住裴琅的胸口。 ——胜负已分。 裴轻舟反手收剑,赌气般重重地戳回鞘中,不高兴地瞥着她爹,“你的剑比刚才慢,是不是瞧不起人。” 这闺女难哄,裴琅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也不是故意放水,但是剑往女儿的身上刺,怎么可能硬着心肠不作停顿。 多说无益,当下笑了笑,只道:“走吧,回家。你大伯的事,我细细讲与你听。” 当年躲在他羽翼之下生存的小姑娘,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如此值得将重任托付。 这不仅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信任,更是剑客间的心意相通。 他想,他该放她去闯的,不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企图让她被迫接受。 她曾说,要去见山外山,要去会人外人,路既然已经选好,他怎么能阻她。 裴琅突然生出一丝不舍来,他暗笑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竟生出想见证女儿旅程的野心,头一回想找个灵庙拜拜神佛,让他顺顺利利地再苟活几年。 “舟儿……” 裴轻舟正弯腰捡东西,“怎么了,爹?” “没什么,你做得很好。见你有这般能耐,爹也放心了。” 一声叹息还没出口,惊觉头顶之上又有灰落,人没反应过来,两扇枷板已搭上双肩。那罪魁祸首一脸贼笑,铁锁链子直往他腕子上栓。 裴琅无奈,往后跳了一步,苦着脸道:“这怎么还给我穿戴上了?”如果他没看错,这服枷锁是当年大理寺送来的样品,在仓库的犄角旮旯堆了好几年,到底是怎么让这小魔头找出来的? “以防你老奸巨猾,再跑了。”裴轻舟得意一笑,拍了拍手,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手里铁链一拉,当真跟个捕头拉犯人似的,带头往前走,“现在可以回家了。” 可怜裴琅修长的个子,为了配合自家女儿,只能弓着身子迈起碎步,心里盘算着,万一庄子里人都醒了,他要怎么才能蒙混回去。 就算是脸皮再厚,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好在这副陈年枷锁比谁都懂事,没走几步就散了架,想必是不堪方才的一脚折腾,这会儿彻底罢工去了。 裴琅剑眉舒展,刚想哈哈大笑,一眼看见女儿秀眉倒竖,赶紧轻咳了几声,拾起铁链自觉缠上,“这样,行不行?一会儿回庄子,你拿衣服给我盖上点,别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