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秋水寒(上)
秋雨来得又凉又急,乌云一盖,午前的光景立刻跟黑了天似的。天际电闪雷鸣,骤雨在狂风的席卷中,像铁弹子似的往人间砸。 所幸裴轻舟和万子夜的脚程不慢,跨入秋水茶楼的瞬间,将冰冷的雨水甩在门外。 茶楼里还没来得及点灯,暗得像座山洞。午时不到,馆子里没有其他客人,除了正摆油灯的伙计,还有个柜台后头耷拉着眼皮的账房。 那账房先生也不用借亮,熟练地噼啪打着算盘,见有人进来,眼皮一瞭,手却没停,“客官,您是吃茶,还是躲雨?” 许是风雨声嘈杂,明明账房先生吱过声后,这馆子里无人再讲话,裴轻舟站在当中,却觉得耳边纷乱不止。近到杂乱的脚步,远到天涯的雷鸣,连那油灯底座轻轻地与木桌相碰,也仿佛萦在脑中嗡嗡作响。 她心中烦闷,“铛”地一声,将灵雀剑重重地压在桌上,扬起清越之音,“我找人!” 茶馆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账房先生仍垂首算账,像是生意有多好似的。戴方巾的伙计倒是热情,刚点燃了盏昏暗油灯,赶紧迎了过来,“哟,客官,咱们小店里管吃管喝,就是不管找人啊。” 裴轻舟话不多说,手抚向腰间,摸出个东西拍在桌上。 正当时,只听“哐当”一声,门板像大鹏之翼似的猛烈扇动,滂沱大雨里,一个玄色身影倏忽破开雨帘,黑无常似的闪了进来。 一道连接天地的闪电,率先打亮,随后而至的雷声被门板掩住。 许是门板的响动声音太大,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没人听见裴轻舟手里的物件扣在桌上,也是“哐当”一声。 那玄衣人手里有把纸伞,不过,在这披头盖脸的秋雨里用处不大。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又摸了一把湿乎乎的头发,自言自语道:“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随即抬眼一笑,“老板,有热茶吗?” 见来了寻常客人,裴轻舟不欲再发作,与万子夜对视一眼,在桌边坐下。两人的目光在茶馆中警惕地逡巡。 正四处打量着,那玄衣人先笑晏晏地搭了话,“两位,你们也赶上雨天儿,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只见那玄衣人大约四十来岁,斯斯文文地微笑着,眼角已有微微细纹,一双狭长的眼睛给他添了几分风流不羁。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这样简陋的小馆里,他还有心情说笑,大约是个心宽的人物,“你们怎么板着脸?难道是这茶楼的茶不好?” 万子夜淡淡开口,话语中带着敷衍,“雨来得太急。” 玄衣人顺着话往下说,“秋雨嘛,最要命了。” “客官,你们还没尝过,怎知我们这茶如何?”伙计手脚麻利地给两桌摆上茶杯,先问裴轻舟,“两位,喝什么茶?” 裴轻舟哪里是来喝茶的,随口道:“来壶毛尖。” “好嘞!”伙计又问玄衣人,“您呢?” 玄衣人煞有介事地答,“我?当然是君山银针。不过我出门走得急,只带够两钱茶叶的银子,若小二发发善心,给我放上三钱更好。” 伙计也不抠门,“行路人不易,三钱便三钱。” 趁着伙计去后厨取茶的功夫,账房先生终于算完了账,双手捧着账本收到柜台底下,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跟嘴里吹出一道风儿似的,轻轻地说,“那位客官,你手里是什么好宝贝。左右客官们都困在小馆,不如拿出来给大伙儿解解闷。” 裴轻舟一惊,正要拔剑,玄衣人倒先暧昧地笑了起来,左手随意一抛,抛起一个物件,那物件只一晃,又落回他的手心,“你说的是这个?” 只一瞬间,不过是灯火摇动的一瞬间,裴轻舟和万子夜陡然色变。 他们看得清楚,那是三更楼的铁腰牌,在半空中翻转的刹那,赫然露出两个字:天一。 天字一号! 那玄衣人是天字一号的杀手! 茶楼外的雨点声渐强,坐在桌前听着,就像是闷在缸里的鞭炮。 一滴冷汗顺着裴轻舟的额角划过,正咬住嘴唇,心思不断起伏,又那玄衣人悠悠地说,“如果大伙儿没看够,旁边那小丫头手里,还有一块儿。” 裴轻舟不由地握紧了手掌,她手里扣着的,正是地字九号腰牌。原来这天字一号进门时已看到她动作,却如此沉得住气,无形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威压。 正在双方沉默之际,万子夜余光一扫,忽见账房先生神色恭敬,顿时暗叫不好,想来账房也是三更楼一伙,于是悄无声息地挪了挪身子,隔在裴轻舟和天字一号当中,沉声道:“今日是我们误打误撞,耽误了前辈喝茶,我想,还是改日再来。” 说罢,牵住身侧少女的手便走。 谁料,天字一号不给他们台阶下,眉毛一挑,笑道:“别着急走,相逢即是缘嘛。何况,这丫头手里的东西,她不打算还来?” 听罢这明显被小瞧的话语,裴轻舟有点儿忍无可忍。 既然已经找到三更楼这条线上,面对的又是楼子里顶尖的杀手,若能撬开对方的嘴,必然是收获颇丰。以她的性子,岂能夹着尾巴逃走? 干脆停下脚步,强压着惧意,一瞬不瞬地望了回去。同时,手腕一甩,将地字九号的腰牌隔空射出,“还你。” 天字一号的手腕轻轻一抬,将铁腰牌接住。翻过一看,狭长的双眼眯了眯,脸色也不大好看,“她人呢?” 这杀手没说是谁,裴轻舟却心如明镜,没好气地瞪着眼睛,“我是问你们要人来的。” “你能找到这里,算你有些本事。不过你胆子有些太大,”天字一号沉吟片刻,抖了抖袖子,将铁腰牌收在怀中,随即话锋一转,大声道,“伙计,我要的茶好了没?” “好嘞。三钱更好的白茶,大人慢用。” ——裴轻舟两人这才听出,原来这句话中包含三更,是一句接头的暗语。 合着这伙计也是三更楼的人,为了一个冰魄草,他们怎的如此上心,竟来了这些人? 厨房里飞出一个茶壶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天字一号的桌前。壶嘴溢出两三滴茶水,清鲜的香气伴着热气升腾。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你这个孩子胆子忒大,在这江湖上,胆子大的人都会死得很快。” 天字一号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举起嗅了嗅,“好茶。那我就先喝两口热茶,这两个胆大的孩子,你们自行处理了吧。” 话音刚落,沉闷的茶楼里涌起两道气流。一道来自柜台后的账房先生,另一道从后厨疾掠出来。 裴轻舟察觉身后掌风大作,登时拔出灵雀剑,旋身避开,再回身反打。 只见刚才还慷慨宽厚的伙计,已是青面獠牙之态,手中虽无利器,整个人却是化身为杀人的利器,不闪不躲,缠着灵雀剑势,招招取向她的咽喉。 裴轻舟手上舞剑,脚下猛地踢出。被踢中的桌子贴地急滑,在伙计身前拦了一拦。 趁着这眨眼的工夫,她跨步而起,双足点在桌面之上,灵雀剑在昏暗的馆子里划亮如练青光,自上而下地刺向伙计。 那伙计身法不孬,仰身从桌下钻过,顺势蹬起桌来,去挡剑招。 青光连闪,烟尘四溅,横在两人当中的脆弱桌子碎成八瓣,裴轻舟凛凛振剑,使出一招“急雨”,与屋外豆大的雨点交相呼应,让那伙计真觉得眼前水雾缭绕,一时眼花,只得暂退。 他身子向右一拧,磕在桌角上,身后的油灯差点被他带起的风吹灭了。 天字一号好整以暇地用手去护油灯,只觉得手背一凉,瓢泼的雨水灌进屋来,除了他身前这盏灯,其余的尽数灭了,连馆子里的几个人也兜了一头一脸。 “你们用暗器的,能不能小心着点。秋水寒凉,莫要生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