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船
乌篷小舟上的三位年轻船客,显然没有注意到江鱼痴的微妙表情,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桃粉女子说的金尾铁甲蝎上。 裴轻舟扯了扯万子夜的衣角,低声问道:“什么是金尾铁甲蝎?” 万子夜道:“这是一种名贵的蝎子,既可入毒,又可入药。顾名思义,传闻这种蝎子的剧毒尾针为金色,甲壳坚硬如铁,只在苗疆的深泽泥沼中出没,百只普通毒蝎中才有这么一只金尾的。” 那桃粉的女子正随手拧着竹筒罐子,确认拧得十分紧了,便眨着亮丽的眼睛去看万子夜,“呀,你怎么知道?不过我这只,没跑到苗疆那么远去捉,是在黑市上买回来的。” 她的眼角微微上挑,形似柳叶,一笑起来,清纯中夹着些似不自知的妩媚。说了两句,不尽兴似的,站起身打算坐过来,“你还知道什么好东西,给我讲一讲呗?兴许还有我没见过的稀奇玩意。” 篷子里本来就不宽敞,这女子起身一换地方,船身都跟着倾斜。万子夜连连摆手,直道了几声“姑娘”,同时准备起身跟那女子交换位置。 谁料,那女子很是自来熟,闲置的柔荑拂上雪白的衣角,“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叫我蝉衣就行。公子博学,连金尾铁甲蝎都知道,难不成同是医道中人?” 万子夜正色,悄然躲开衣袖,“蝉衣姑娘……” 正在拉扯之际,只听“啪叽”一声,一尾肥硕的大鱼,甩着腥咸的海水扑到两人之间,名叫蝉衣的女子下意识向后一撤步,跌坐回原位上。 裴轻舟也拉住身形不稳的万子夜,几个人经过好一番折腾,这飘摇的小船终于平稳了下来。 “姑娘,咱这小舟不宽敞,聊天归聊天,你且坐好了,莫要乱动。要不然,当心掉进海里顺水漂走了,可没人能捞你回来。” 江鱼痴背对众人摇橹,没听出一丝的气喘,声音依旧沉稳,隐隐带着威压。 蝉衣也不气恼,掏了帕子捏起鱼尾,扬手一甩,给甩回了鱼篓子里,顺手把弄脏的帕子也扔了进去,轻柔笑道:“船家,我知道了。你这鱼也且收好,别打翻了我的竹筒,放出毒蝎来,可要赔上一船人性命。” 她这扔鱼的动作,能让人看出些武功的底子,灵活而不粗鲁。伸手的时候,露出的玉腕润若凝脂,收回的时候,随意地往膝上一搭,江天之下,唯有这一抹艳而不俗的粉红,说不出的楚楚可人。 裴轻舟自认走的是侠客的路子,只管放任潇洒,不管女儿红妆,却见眼前这粉衣女子举手之间干脆利落,垂眸之时又如静夜幽兰,好似英气与静婉在她的身上并不冲突。 不自觉地,裴轻舟的心里冒出一个酸溜溜的气泡。只有一个,小小的,露珠似的,心脏兹一跳动,就给戳破了,化为一声短叹。 她还不知道,她这身干练俊俏的蓝衣,落在别人的眼里,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乌篷中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蝉衣倒是规矩地坐着,可瞧她的性子,是个憋不住话儿的,没过片刻,又忍不住攀谈起来,“公子,姐姐,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万子夜这才想起“同为医道中人”这话。他面对这粉衣少女,没旁的想法,只觉得她与陌生人过于亲近,当下不太适应,于是摆出疏离的淡然笑容来,“不知蝉衣姑娘的医道,是源自何门何派?” “是......”蝉衣甫一张口,立刻想到了什么似的,抬手掩住红唇,神情不大自然,“是我从益州城里听来的。” 裴轻舟秀眉微挑,倾身问道:“你可知道,益州城里有何医道名家?” 蝉衣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裴轻舟不死心,用手肘捅了捅万子夜,做出了个口型:你问。 万子夜一头雾水,只好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相同的默然。 好像自打从青城山回来,他就有些跟不上身侧这蓝衣少女的路子。就像现在,分明他没问出结果,却见她眉开眼笑,仿佛他立了大功一样。 他当然不知道,裴轻舟是因为见他的“美男计”没甚效果,所以没来由地高兴。不过,这也不能怨万子夜后知后觉,连这姑娘自己,恐怕都没搞清楚这股高兴劲儿是哪里来的。 蝉衣自打被问了“师从何人”,就一直不再做声,只抱着布包垂首坐着,时不时抬头瞧一瞧周围的情形。 四周海水茫茫,无风无浪,平静得让人发慌。规律的划水声始终没停,总是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初听还觉得如剑过偏锋般悦耳,时辰久了,也像是用扫帚拾掇落叶似的,听得累人。 裴轻舟本来对江鱼痴有些忌惮。她摸不准那划船的到底是什么来路,又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只知道他呼吸绵长不绝,定是内力修为上佳。 她暗忖,万一问了不该问了,会不会真的给他们拍进海里任之漂流。是以耐着性子坐着,打算靠了岸再探探口风。 没想到,当一座怪石耸立的小岛从海平面露出头时,江鱼痴先开了口,“两位少侠,你们为何要去益州岛找寻什么医道?” 裴轻舟在江湖中趟了半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张口就道:“求医。” “不老实。”江鱼痴似笑非笑,“在码头时,你分明说的是探亲。” 裴轻舟面不改色,“也探亲,也求医。” 江鱼痴仿佛有心给她指条明路,没过多纠结原因,只道:“医道不医道的,我不太清楚。在益州城里,只有一家药铺子,你们要是求医问药,尽管去那里看看。” 裴轻舟虽然不是真的看病,但既然别人给了信息,也就用心记下,“那药铺子叫什么名字?” “怀安堂。” 她正欲多问两句,只听一声轻声细语,提醒道,“船家,到一线天了。” 被这声音打了岔,江鱼痴不再言语,小心地行起船来。 天光忽地一暗,四周突然凉了下来。原来小舟驶进了一处峡谷。两侧峭壁似有万仞,皆是灰褐怪石,偶有星点翠色,掩着些天然的石窟。 当中夹着这条水流,不过两船的宽度,隐约可见挡路的石头,如若不是行船的老手,恐怕在淡淡的雾气中,非得撞上礁石不可。 这一线天可谓天险之处。怪不得益州城成了避世之地,就算是官府带水兵来攻,这处都不一定拿得下来。 江鱼痴忽地笑道:“果真是个好日子。” 裴轻舟奇道,“怎么讲?” 江鱼痴指了指天,“你有所不知,益州城里有一伙儿劫匪,专门守在这里,只要有外人上岛,便会推下巨石来,直到逼得人交财保命才肯罢手。今儿个,兴许是他们休息,给了咱们安然行船的机会。” 说罢,又抚掌道,“你们一来,鱼就来了。钓上了鱼,恶人就走了。甚好。” 这话听起来高深莫测,习以为常的语气让裴轻舟后背发凉,在这样的恶劣境地中,这人竟然凭着一艘小舟往返于益州岛,很难不被她认定为一奇人。 也不知道益州城中还有何等奇事。 “江前辈,你可是话里有话?不妨直言。” “实话罢了。”江鱼痴憨笑,不肯多说,又让人感觉是一痴人了。 小舟驶过“一线天”,终于在一处平缓的岸边停靠。 观得此岛,大多是山地,只有比镇子稍大的一处开阔地势,人为地造了座“城”。远远望去,城墙、城门一应俱全,房屋鳞次栉比,倒也像模像样。 裴轻舟、万子夜、蝉衣三人下了船,沿着唯一的一条进城小路,往城门处去了。 江鱼痴见三人背影渐远,从鱼篓子里掏出肥鱼,本想生火饱餐一顿,却见那本来新鲜的鱼尸已有腐软之相,他抠下鱼眼,眼眶里流出漆黑发蓝的血液,显然是被人下了毒。 “小把戏。”他嗤笑一声,紧紧地盯着蝉衣那倒扣灯笼花似的背影,随手将死鱼抛在水中。 那处死鱼入水的涟漪中心,咕嘟咕嘟地冒出黑色的泡来,只是没过片刻,就恢复如常。 再看小舟之上,只余下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不见船夫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