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有风,风起于青萍之末。 自从跟怀里只揣着三十两银子的惧内员外郎交浅言深地喝过那一回酒,陈无双接下来的八九天半步都没踏出过镇国公府,每日只闲坐在观星楼下水潭边的长廊里,以往极少出现在祠堂之外的陈家三爷,偶尔会提着一壶酒来陪着他坐一阵子,只是叔侄二人都找不到太合适的话题聊,三两句话以后,就会变成让墨莉瞧着很尴尬的沉默。 许是天气愈发炎热的缘故,苏慕仙那头凶兽很喜欢呆在水潭里,天天早晨都要嘱咐膳房准备四五十斤新鲜羊肉喂黑虎的老管家暗自仔细数过,水潭里的锦鲤一尾都没少,显然是没有多少肉可言的鱼儿不合凶兽胃口,私底下打趣着跟少年说过两次,这黑虎倒出乎意料的好养活,一日一餐,一顿就几十斤羊肉安静地趴在树荫里吃,再来个百儿八十头也养得起。 贾康年则不分昼夜就在长廊里看书,他比黑虎更好养活,不忌口,只要是书上有字就能看得入迷,连少年以前买回来滥竽充数的诗集、词集都一网打尽,所幸观星楼一层的四面墙上满是落了厚厚灰尘的藏书,即便以他一目十行的速度也够看个三年五载,陈无双内伤逐渐恢复之后,以自身真气探查过这病恹恹书生的身体情况,先天体弱且思虑过重,想要用医术或者丹药来改善不容易,唯一可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通过修行,修出真气自然而然就会身体康泰。 只不过贾康年过了三十岁而立之年,已然错过了最佳修行时机,身子又经不住伐髓丹那种虎狼之药的攻伐,按步就章循序渐进的话,此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机会迈进三境,陈无双试探着在他面前提了两次,贾康年头也不抬只是轻笑,说什么名不显时心不朽,挑月为灯看文章。 陈无双重复念叨了两遍这句贾康年随口吟诵出来的诗文,突然就有了想要听大核桃读书的兴致,唤来丫鬟柔声细语读了半本,或许是吵到了贾康年,病恹恹的书生抬头看了他半晌,合上书眯着眼睛道:“无双公子想来是不知道,读书人的心不朽是何意。” 少年连忙摆手让大核桃住嘴,惹得胸脯让墨莉自愧远远不如的娇俏丫鬟幽怨地朝贾康年翻了个白眼,转身抓了把鱼食恨恨扔进水潭里,惹来几十尾撅着嘴争抢的鲤鱼搅乱一潭静谧。 说实话,陈无双幼年时也曾很是崇拜那些文质彬彬出口成章的读书人,只是他双目皆盲实在难以在学问上取得太大建树,后来在流香江上见着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书生又都是满肚子坏水的货色,因此才逐渐对天下所有读书人没有好感,而前几天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拦在宫城外说的那几句话,让他感触颇深,总算明白了世上真有学识、风骨兼而有之的人物,虚心问道:“哦?请贾兄指教?” 注意到大核桃的神态,贾康年朝她歉意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卷着那本还没看完的书册背在身后踱了几步,抬头看向再有几天就会圆满的明月,轻声道:“士人读书者,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道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而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见识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陈无双皱眉思索良久,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贾康年已经收拾了几本书去离他稍远的地方继续挑月为灯,少年咂摸着那几句话,挥手让大核桃忙自己的事情去,轻声嘀咕道:“看来,读书跟修剑其实是一码事。有志,则可持剑中正、持心中正,不落旁门左道的偏颇;有识,则可知己身与旁人境界之差距,从而砥砺剑意取长补短,至于有恒···” 墨莉正想听听他对有恒二字的看法,陈无双没说完的话却被小满匆匆的脚步声所打断,与黑裙少女各有千秋的白衣小满快步行走时腰肢扭动的幅度极为赏心悦目,走到近处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柔声道:“公子,是首辅杨公府上的管家亲自送来,三爷看过了,说这句话是杨公要嘱咐给公子的。” 陈无双伸手揉了揉鼻尖,“念。” 小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笔画规整的蝇头小楷,“须低头时且低头。” 陈无双微微一愣,果然低下头,嘿笑一声。 岳阳楼外面对当时无法匹敌的独臂修士顾知恒,他没有低过头;北境城墙上面对阎罗殿大学士带来的万余妖族,他也未曾低过头;回了京都反而杨之清劝他要低头,这是他娘的什么道理? 陈无双接过那张纸条,摩挲片刻后揉成一个小小纸团,随手丢进水潭里,只激起几层涟漪,不见水花,“钱兴到了哪里?” 小满显然对那位副统领的行踪了若指掌,不假思索道:“今日进了中州地界,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午后便可抵达京都。” 陈无双点头嗯了一声,有钱兴在,这京都可就有的是热闹可看了,副统领是聪明人,一定明白自家公子爷让他此时回京是要做什么事情,能把汹涌的暗流搅合到明面上来才最好,骂街骂街,当然是要在人多的街上骂人才对得起这两个字,像不靠谱的老头一样堵着宫门骂国师,痛痛快快,背地里骂人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想到这里,陈无双脸上才有了浅浅笑意,想起来把守城北昭胜门的陶定,又问道:“这几天有没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上门?” 小满错愕一怔,在镇国公府、司天监两位一体的陈家面前,六品衙门五城兵马司算个什么东西,往常公子爷在京里横行霸道的时候,即便是身负京都治安管辖之责的指挥使看见,都会忙不迭远远避开,听公子意思,蝼蚁一般的衙门还有人敢找上门来,真是出息了,“没有。” 少年也不以为意,轻松笑道:“好,不来找我,公子爷就屈尊降贵去找一找他。此事不急,等钱兴来了再说,京都里有什么动静?” 小满面露为难神色,轻咬着嘴唇看了坐在公子身侧的墨莉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态不知道在流香江迷倒了多少膏粱纨绔,十年来不是没有想仗着家世强行把卖艺不卖身的黄莺儿掳回府中做妾的贵人,只是这位让人馋得茶饭不思的花魁有陈仲平和陈无双师徒两个常来常往的恩客撑腰,碍于司天监的声威,都不敢真格儿用强下手罢了。 察觉到小满的欲言又止,陈无双满不在乎地招手示意她坐在身旁,两个堪称人间绝色却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少女一左一右挨着他坐,这在说书先生嘴里就是所谓的齐人之福了,“无非就是些骂我的难听话,跟读书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让钱兴回来就是存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心,听听他们是如何骂的才好对症下药,这里没有外人在,小满但说无妨。” 小满低下头双手搓着衣角,在流香江上她是色艺俱佳的花魁,见惯了数不清的大人物大场面,也曾当着蜚声十四州的琴艺名家弹过曲子唱过小调,这还是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难以启齿的紧张,深呼吸两口才缓缓道:“以公子爷的还未及冠的年纪,跻身无数江湖人望尘莫及的七品境界,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可惜那些该死的酸儒书生偏偏对此视而不见,只抓着公子稍欠学识却被钦点为新科探花郎的事情不放,搜肠刮肚口诛笔伐,这几天越发地不可收拾,好在还有一些从楚州来的读书人为公子仗义执言,眼下已经都不顾脸面闹到了明处,替公子说话的人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陈无双安之若素轻声浅笑,小满身子前倾跟墨莉对视了一眼,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声音里就逐渐多了一丝吹谢枝头的寒意,“更可恨的是,他们骂公子撕毁圣旨、谮穿蟒袍是不忠,身为司天监嫡传弟子却舍下老公爷回京是不孝,在岳阳城···” 说到这里,小满双手猛然攥成拳头,丝毫不掩饰满腔杀意道:“他们说公子在岳阳城见色起意,对楚州都督黄大千的爱女黄婉宁行不轨之事,逼得堂堂楚州巡抚不得不放弃自家子嗣与那位婉宁小姐的婚约,如今婉宁小姐日日以泪洗面求死不能,景祯陛下让四爷拟了旨意,将婉宁小姐赐婚与许家小侯爷息事宁人,天恩如此浩荡,公子却···” 在小满看来,自家公子这等人中龙凤又正值血脉贲张的年纪,为人风流是正常事,正三品的楚州都督能借机攀上未来承袭镇国公爵位的少年,背地里说不定偷着乐呢,至于景祯皇帝把那受了委屈的婉宁小姐赐婚给康乐侯的次子,她没想通里面的事情,只觉得绝非是表面上想替陈无双压住此事的好心。 陈无双讶然失声,他早听贾康年提及过此事,景祯皇帝会拿这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做文章属于是顺水推舟,偏偏他不能站出来辩驳,因为其中有康乐侯和黄大千两个老狐狸隐含深意的谋划,这盆脏水他再不情愿也得受着,可他还是小看了景祯皇帝。 如果传言中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话,黄婉宁好好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被陈无双糟蹋了清白,却让礼部右侍郎陈家四爷拟旨赐婚,只怕康乐侯、黄大千以及稍有幸灾乐祸的楚州巡抚三人,都有了从此跟欺人太甚的司天监不共戴天的理由。 墨莉的反应则有些出乎小满的意料,没想到公子爷从江湖中带回来的少夫人,颇有处变不惊的男儿气度,竟短暂错愕之后,表情就迅速恢复了平静,陈无双认识黄大千和黄婉宁的时候,墨莉从始至终就在许家府上,她自然知道传闻中的事情都是假的,也相信陈无双行事不会这般下作,反倒对素昧谋面的景祯皇帝平添了几分恨意。 朝堂与江湖毕竟不一样的,被一个很快就能踏进四境修为的剑修女子怀恨惦记着,不是好事。 陈无双长长出了一口气,下意识侧耳听着远处贾康年不停翻书的声响,那日回府的时候,贾康年曾在车厢里说过,想破这一局最好的方式的就是从容处之,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从北境来时不惧风雪扑面,到了京都就该有不惧流言的心胸。 但陈无双不打算就这么唾面自干,白马禅寺里跟空法神僧辞别的那回,老和尚说心有不忿骂回去就是了,敢作敢为也算另一种心无挂碍,这就是空相所言的佛祖与少年有缘。 少年叹息一声,缓缓起身背对着两个将芳心只系在他一人身上的少女,走了两步道:“公子爷名声本来就不太尽如人意,多几条骂名不痛不痒,你们两人终究不同,女子可以不必太干净,但一定要爱干净才好,人间值得看的东西有很多,百花山庄门前的流水,观星楼七层窗口的月色,不要往这趟浑水里蹚。” 小满看向墨莉,墨莉却没有看她,而是痴痴看着少年有些萧索的背影,陈无双这是一意孤行要自己顶住四面楚歌的镇国公府,这不是江湖上舞刀弄剑的厮杀,六品境界的孤舟岛剑修,出岛踏足大周境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力不从心感,她很想帮陈无双,却连该怎么帮都想不出来。 沉吟一会儿,陈无双再回转过身来,脸上就只剩下和煦笑意,听着凶兽黑虎在水潭里悠哉悠哉地游动,突然记起来这几天都没再见过西河派那个老道士徐守一,散出神识找了片刻,发觉他似乎并不在镇国公府上,好奇问道:“墨莉,我要去保和殿的那天,有一个帮了我的老道士,没来府上?” 墨莉正被重重心事想得出身,恍惚中没听清他说什么,抬头茫然看向小满,后者勉强挤出个笑脸答道:“公子,那位徐道长把黑虎送回来,说要去把自己徒儿找来咱们司天监蹭几天好酒好饭,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要去哪里。” 陈无双嗤笑一声,老道士这是玩了一手欲擒故纵的把戏,兴许在等下一个雪中送炭的时机,兴许是觉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才符合高人风范,总之不是坏事,且由得他,既然能在十一品剑修拦路的时候出手相助,徐守一就不会这么事了拂衣去,说不定这时候就在镇国公府左近暗地里旁观。 寂寂一夜,三处无眠。 五月初十未时,正是一天里最让人热得透不过气的时辰,骑着一匹有气无力老马从南门进京的钱兴,就率先找到了替自己公子出气的合适机会,消息传到镇国公府时,坐在长廊里有一句没一句跟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说话的少年,听到副统领大人做下的事情,险些把嘴里一口冰镇梅子汤全都喷出来。 “还真是个最擅惹是生非的妙人儿。” 陈无双笑得很开心,第二句话是,“须低头时,公子爷偏不低头。”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