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一盘申行禹吃剩下的牛肉和半壶兑了水的劣酒,郭奉平静静坐在桌前良久不出声,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回想着今日与谢逸尘所说的话,久居上位的人往往习惯成自然的话里有话,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凡事多几分思虑再做决定没有坏处。 天下兵法书有千百册,大将军数十年来却只从中读出五个字,谋定而后动。 客栈里的沉静气氛让那两名七品修士感觉到极大压力,师兄弟二人谁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难以置信的事情,明明从一进杨柳城就不敢分神,始终在谨慎戒备的情况下竟还是着了那人的道,两人湿透衣背的冷汗不是在诡异幻境中脱力导致,而是实实在在吓出来的,如果谢逸尘真动了心思想要留下大将军性命,简直比探囊取物还要轻松些。 二人先后对视过几次,左侧那人忍不住涩声唤道:“大将军,刚才···” 郭奉平在这一声战战兢兢的呼唤中回过神来,知道他是要斟酌着语气出言解释,摆摆手刚想宽慰几句,就见这家客栈的掌柜一手端了盘切得大小不一的酱牛肉,一手拎着个黑瓷坛子,从停放那五驾马车的院子里走进来,“不怪你们,谢逸尘身边那位是九品邪修,功法走的是肃州纵鬼惑神的路子,也就是不提防被他占了先机,要是动刀动剑,他不一定能挡得住你们两人攻势。” 两人立时一愣,要说察觉不到那五境邪修是如何动的手还情有可原,毕竟肃州邪修的手段在江湖上一向少见,可师兄弟二人竟然没发觉这位掌柜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这回出门算是在大将军面前把脸丢尽了,彻彻底底成了两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郭奉平显然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笑呵呵转头道:“厉掌柜是我的老朋友了,故人相逢总要喝碗酒叙叙旧情,你们不必在这里干看着眼馋,领着外面的兄弟们自去街上买些酒肉,盯紧了谢逸尘的动向就是,不必管他。” 两人低头答应着退出客栈,一前一后踏出门站在外面的凉棚底下,心里反倒更堵得慌,灵识同时感知到客栈里多了一层屏障,眼神心有灵犀般迅速交汇又迅速错开,各自看见了对方笑意里掩饰不住的苦涩。 原来,算无遗策的大将军早就在客栈里埋伏下这么一位不显眼的五境高人。 江湖中的水再深,都淹没不了人心呐。 掌柜的散出神识隔绝声响,确保这间客栈的门脸房里连半个字都不会传扬出去,随意一挥手,桌上原本还剩几片牛肉的盘子和酒坛,就受他真气激荡飞到角落另一张桌面上,拍开手里的黑瓷坛子闻了一口,满意笑道:“谢逸尘带来的人不怎么样,酒倒确实是好酒,老朽这些年在杨柳城过惯了苦日子,区区五驾马车,奉平老弟就别想着一毛不拔了。” 郭奉平摇头轻笑,五境高人能甘心隐姓埋名,在这座鸟不拉屎的边陲小城一住二十余年,别说是讨要谢逸尘带来的那些酒水,即便要的更多也不过分,唏嘘道:“当年厉兄要是肯跟我一起回京,如今少说也能在兵部衙门谋个四品闲职,你···” 姓厉的掌柜故意咳嗽两声打断他,毫不见外地伸手拿起郭奉平面前茶碗泼干净,重新倒上坛子里的好酒,淡漠道:“人各有志,老朽性子做不来钩心斗角的京官,当年你卸任雍州都督时咱们就早有言在先,杨柳城清清静静,很好。” 似乎是面前的老者让郭奉平回想起来往昔在北境的岁月,再看向厉掌柜脸上皱纹时,这位在大周武将中位极人臣的大将军目光开始变得柔和,虚扶着茶碗长长叹了口气,落寞道:“再年轻二十岁还能说人各有志,如今大周老了,你我也都老了···” 申行禹都没看破其修为的厉掌柜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也不用筷子,伸手捏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嚼着,赵老四酱肉的手艺这些年越发炉火纯青,吃牛羊肉还是得在凉州、雍州,京都里不厌其精做出来的味道未免太淡,少了腥膻气就不怎么地道了,“放心,谢逸尘身边那邪修看不透我修为深浅,没有起疑。” 厉掌柜将盛肉的盘子往对面推了推,劝道:“尝尝,这牛肉滋味不错,赵老四那狗日的做生意奸猾得很,说什么都不肯把今日新出锅的卖给我,少了些热乎气,不过酱香味正经值得一尝。我不懂兵法更不懂国事,做生意的门道从接手这家客栈倒学了一二,依我看,谢逸尘不会答应跟你做买卖。” 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郭奉平见桌上根本没有筷子,索性学着厉掌柜直接下手,挑了块肥瘦相间的牛肉送进嘴里,明明闻不到什么味道,一入口却立即能尝出经久不散的酱香气,一锅牛肉炖得火候刚好,软烂不柴却又不失柔韧嚼劲,京都盛誉满身的会仙楼都不见得能做成这样,含糊不清道:“他答不答应,都不重要。” 这次厉掌柜算是听不懂了,都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身为数十万兵卒性命系于一身的大将军,如果不是为了要跟谢逸尘谈成那桩背着朝堂分赃的大生意,何苦以身犯险来杨柳城走这一遭,虽知道郭奉平在雍州执掌边军时堪称料敌如神的本事,但也不太敢相信他连谢逸尘带谁来都能提前算计到。 申行禹那一套鲜有人知本事,出其不意对付两个灵识尚未凝实的七品修士手到擒来,可要对付天下少见的五境十品刀修,就远远不够看了,如果谢逸尘再谨慎些,身边还有其他五境修士护卫着,厉掌柜也没把握能在几人动手的一瞬间,再分神护住这位大将军。 郭奉平咽下嘴里的牛肉,笑着解释道:“我知道谢逸尘的底细,谢逸尘却猜不到我的谋划,以有心算无心,他从杀官造反的那天开始,就赢不了。我也是从雍州回了京都才在保和殿上学会一个道理,这世上啊,最好骗的就是聪明人。” 厉掌柜怔然皱眉,不解道:“这话怎么说?” “蠢人即便被骗,也骗不了太过,聪明人才会遇陷越深。谢逸尘最早应该也有怀疑,可后来他谋划的事情一步一步都有人帮着,顺风顺水不起波澜,疑心再重也逐渐就被冲淡了,以为自己能借某人的手来掌控漠北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族杂碎,其实他才是人家手里随时可以丢弃的一柄刀,如果刚才答应跟我做那笔生意的话,兴许还···罢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些让五境高人厉掌柜听着都有些脊背发凉的话,从郭奉平嘴里说出来,语气极为平淡,像是在说微不足道的家长里短,“他本意是要等漠北妖族攻破北境城墙,司天监陈伯庸纵然存了死志也不可能抵挡太长时间,到时候消息传出来,大周朝堂上必然乱作一团,景祯皇帝舍了南疆凶兽不管,也得留出兵力拱卫京都,那么就有人会在保和殿提出来,拟旨召我挥兵先抵御妖族。” 厉掌柜沉吟着点点头,事有轻重缓急,天下大乱之时,谁做皇帝也得先想法子保住自己安危。 这是趋吉避凶的人之常情,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没柴烧。 郭奉平眯着眼睛,在跟厉掌柜解释这些的同时也正好当做推演,轻声继续道:“以谢逸尘的心机不难想到,我虽有不臣之心却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何况有漠北妖族牵制,只要京都传旨就由不得我愿不愿意了,只有奉旨去跟那些杂碎硬碰硬。那时候,二皇子在凉州练出来的精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指望六万骑兵击溃近五十万边军,痴人说梦。” “等他轻松拿下凉州,陈伯庸司天监的人马早就被蚕食殆尽,坐拥大周十四州中幅员最辽阔的雍州、凉州,谢逸尘就有了坐北朝南俯视中原的本钱,而我聚起来的兵力正好能跟漠北妖族拼个两败俱伤,满天下谁还能再挡得住他一统河山的脚步?谢逸尘啊,用的这是步步为营的阳谋。” 厉掌柜越听越是惊讶,平心而论,且不管谢逸尘是如何跟漠北妖族达成了共识,又付出了什么代价,能想出这样外行人听着都佩服的谋略来,就不愧是郭奉平之后守住北境二十年的大都督,大周千年无战事,称赞一句名将绝不为过。 而这位多年不见仍然深受郭奉平信重的厉掌柜,没有追问大将军打算如何应对破局,好奇心太重的人总是活不长久,哪怕是能够睥睨江湖的十品刀修。 郭奉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多年来把真实想法死死压在心底,终于在今天这家客栈里找到了可以一吐为快的机会,再次捏起一片牛肉慢慢嚼着,悠然道:“他舍下整个雍州不管,就是要让司天监在那道城墙的人尽数死在漠北妖族手里,借刀杀人的计策,娃娃都会用,不值一提。可惜,他没想到陈兵凉州边境以后,会断了跟某些人的联系,如今城墙迟迟没被攻破,这里面的原因我也没想透,听说是跟陈仲平的嫡传弟子陈无双有莫大关系,旁枝末节不必费心深思,但谢逸尘快要沉不住气了,要动兵强行侵占凉州,左右就在这一个月里,所以我才想见他一面。” 听到陈仲平的名字,厉掌柜眼神中瞬间亮起熊熊战意,能修成十品境界的刀修,余生唯一所求就是能在修行路上再进一步,整个凉州都没有像样的对手,因此那名声煊赫的司天监第一高手,正是一块再合适不过的磨刀石。 郭奉平注意到厉掌柜的神情变化,笑道:“陈仲平眼下在南疆守着,听说剑山的阵法屏障目前已经名存实亡,十万大山里的凶兽很快就会倾巢而出,你要找他切磋,除非舍了这份家业去那里,打赢了他,还有一个十二品境界的任平生等着,晚年倒不会落个高手寂寞的结局。” 厉掌柜的眼神很快就暗淡下来,摇头道:“以后再说吧。人老了,一动不如一静。” 郭奉平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是啊,一动不如一静。谢逸尘只要一动手,需要拖延时间的可就变成我了,反客为主得拿捏好时机,否则不过就是个跳上台面呜呜喳喳的丑角,惹人笑话。既然你不愿意离开这家客栈,老兄弟一场,我也不好勉强你,有什么难处,随时去找我。” 说完这些,郭奉平慢慢站起身来,转头看向院子里那五驾马车,“杨柳城的酱牛肉不错,谢逸尘带来的酒我一口都没尝,全都给你留下,以后少做些往酒里兑水的缺德事,暴殄天物。” 厉掌柜低着头嘿声一笑,挥手散去神识屏障,看样子没准备起身相送。 郭奉平也不在意这些礼数,迈步走到客栈门口,门外一个修士随即凑上前来,拱手沉声禀报道:“大将军,谢逸尘带人从北门快马出城,一路没在城中跟任何人接触,他身边有个五境修士跟随,末将不敢跟的太近,看方向,他们是直往大漠去了。” 郭奉平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挥了挥手,厉掌柜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却从声音里听出笑意,“带人去大漠,这是要找马帮那些人的晦气了,说起来,好像又跟陈无双能扯上牵连,气运加身···” 门外马蹄声,疾如当年北境城墙上的鼓点。 就着一盘牛肉独自喝光一坛酒,有些许醉意的厉掌柜低声笑而不止,“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