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里,借着在城中四处闲逛打探将军府底细的许家小侯爷算是看明白了,臧成德除了扎营在关外的那五千精兵以外,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要论家财之厚,姓臧的哪怕砸锅卖倾尽所有,相比世袭罔替的楚州康乐侯也是天壤之别。 所以,陈无双对修为平平的臧家父子既无好感也无恶意,他相中的,是这座兵家必争的青槐关,为图后计,司天监观星楼主不得不看重此处守将和地头蛇,所幸臧家二者兼具,倒让陈无双能省些力气,一事不烦二主。 仙风道骨的徐守一哑然失笑。 常半仙所说“逼良为娼”四个字,用在此时此境,竟然再是熨帖不过。 臧成德走过的桥毕竟比陈无双走过的路还要多,不难看出年轻得不像话的观星楼主是有意要晾一晾他,许自己做初一就得许人家做十五,他对此不以为然,不动声色,只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岿然不动。 心不在焉的陈无双站在木桥之下,听着同样心不在焉的臧平攸前言不搭后语,这一幕委实让素来心思细致的小满觉得很可笑,索性挽着墨莉的手臂探身去看浅塘中偶尔浮出金鳞的游鱼,平静水面倒映出两个女子各有千秋的姿容,其美如画。 要让臧家父子为司天监所用,陈无双早就在路上打过腹稿,想好了包括釜底抽薪在内的数种御人手段,只不过他不太愿意用太过阴毒狠辣的法子,否则一来会让世人看轻司天监,二来也会留下让臧成德心怀不满的隐患。 先手谋划归谋划,事到临头还是要随机应变,能皆大欢喜才是一桩美谈。 也许陈无双现在确实做不到如陈伯庸任观星楼主时那般游刃有余,但他心里思虑的事情,肯定要比小满和大寒所想象的更多,兵荒马乱的世道,想一力扛起南北两座观星楼,自此往后的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无形的巨大压力让他有时候会觉得透不过气,只是不屑于表露出来罢了。 不多时,少将军就开始词穷,前后两句话之间的停顿越来越长,终于忍不住远远看了眼父亲的脸色,小心试探着问道:“公子,府上有从东南江州买回来的上好大红袍,且移步正厅,去尝一尝味道?” 陈无双嗯了一声,施施然挪动脚步朝臧成德走去。 眼见这位观星楼主走到近前,明显没有先开口的意思,臧成德只好踏前两步,左手抚胸,微微低头,不情不愿沉声见礼道:“末将青槐关正四品怀威将军臧成德,见过无双公子。” 陈无双闻声停住脚步,露出一抹和煦笑意伸手虚扶,抬举道:“早听说臧怀威出身北境,为人豪气英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与令郎平攸年岁相仿,平辈相交,又不是在规矩繁杂的京都城,说起来还是我冒昧来访,将军不必拘礼。” 臧成德微微一怔,逢年过节都要去京都城走动的他,当然听说过陈无双在京都城人嫌狗厌的狼藉声名,本以为照他这般轻狂年纪,又有刚斩杀逆贼谢逸尘的不世之功可倚仗,此来必然是盛气凌人的做派,没想到居然会一反常态,温文尔雅。 老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陈无双的表现不仅没让臧成德觉得放松,心里原有的戒备反而愈加浓重,暗骂一声,是只不好应付的小狐狸,也难怪他短短一年就能在浩荡江湖闯下偌大名声,相比能屈能伸的处世风格而言,陈无双的四境修为好像就稍显多余了。 “蒙公子不弃,愿与末将这不成器的犬子折节相交,臧家满门深感与有荣焉。” 陈无双笑着摆摆手,“不怕将军笑话,我虽然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其实自幼顽劣,没正儿八经读过几本书,何况将军是带兵的人,文绉绉说话,你说着别扭、我听着费劲,自找难受何苦来哉?” 臧成德闻言大笑,伸手将众人请进正厅内落座,指使臧平攸煮水泡茶拿点心,一番客套之后,才斟酌着语气问道:“末将见诸位俱都仪表不凡,心生仰慕,可否劳烦无双公子代为引见?” 陈无双刚一点头,嘴里嚼着半块桃酥的常半仙就插话笑道:“将军今日才找老夫测过一个字,再次见面一回生两回熟,不如由老夫一一介绍。” 臧成德摸不清这邋遢老头在司天监到底是何等地位,转头看向陈无双,见他笑意吟吟乐见其成,便顺势拱手道:“那就偏劳老先生。” 常半仙咽下嘴里香甜桃酥,呷了口茶,指着自己鼻子道:“先不说旁人,老夫姓常,乃是当世唯一的十一品卦师,早年曾在凉州武威城有些不值一提的名气,时过境迁,将军没听过也属平常。这位道长,是道家西河派掌教真人徐守一,可与江州鹰潭山钟小庚平分秋色;那边两位,是大漠马帮中的英雄人物,如今已然是司天监所属,修为了得;老夫身边这位是阴山一脉的修士,再旁边是司天监弟子大寒,姓许的小子将军不认得,但一定知道他爹的名讳,楚州康乐侯许青贤。” 老道士听得常半仙不光没有趁机贬低他,反倒在言语不吝抬举一把,很是心满意足,怀抱黑猫抚须颔首,越发有隐世高人的气度。 臧成德听得心中暗暗惊讶,西河派没听说过,但敢穿着一身绛紫道袍招摇过市,这位姓徐的道长多半是道家翘楚;马贼极少出现在青槐关左近,他对慕容百胜、祝存良二人倒说不上如何诧异,目光停顿在试探着想去摸一摸那只古怪黑猫的少年身上,在城中晃荡了几天的竟然是许家小侯爷,如此说来,楚州康乐侯已经跟司天监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至于这两位貌比天仙的姑娘,一位是东海孤舟岛的高足,姓墨,是无双公子未过门的正妻;另一位乃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无双公子的妾室。将军可认清楚了,这两位在镇国公说话,比陈无双还管用些,千万莫去招惹。” 臧成德脸色尴尬,干笑道:“常老先生说笑了,末将有几个胆子?” 此话一出,偶尔以余光打量墨莉与小满容颜的臧平攸登时心下一凛,腰板笔直目光低垂,不敢再生出任何旖旎念头,臧家能在青槐关闷声敛财二十余年之久,靠的就是老实本分,该伸手的定然要叫它姓臧,不该伸手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陈无双吹着茶碗升腾起来的袅袅热气,意有所指道:“将军这座府邸处处景致怡人,可见着实花了不少心思,也就是青槐关这种地方无人赏识,若是放在京都城近郊,能值数十万两银子。” 老道士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站起身来,“哦?贫道刚才只走马观花,现在想想深觉惋惜,有意在将军府邸开开眼界,不知是否冒昧?” 臧成德哪里不知道这是陈无双有话要说,起身笑道:“适才犬子已经吩咐过膳房准备酒菜,炖汤做菜至少得两刻钟光景,诸位有雅兴尽可自便,臧某只恐寒舍敝陋,不入诸位高人法眼。” 片刻功夫,正厅里就安静下来。 许家小侯爷眼珠转了两圈,不知是看不上臧家处处不如康乐侯府的宅院,还是觉得这是跟陈大哥学着如何谈生意的好机会,嘿笑着凑到陈无双身边坐下,随手拈了块松软点心吃,这倒正中陈无双下怀,他本就有意让许佑乾留在厅里。 臧成德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陈无双的心思。 他敢肯定,正厅外四处潜伏的那八十余名军中悍卒,绝对瞒不过几位四境高手修士的灵识探查,可不光陈无双坦然自若举杯喝茶,那些来历各不相同的修士竟然放心离开,这种不以为意绝不是刻意装出来虚张声势的,而是根本就不拿着臧家的埋伏当回事。 竟有这般底气? 陈无双把茶杯平放在左手掌心缓缓旋转,杯中水面竟然一动不动,“我听说,一表人才的少将军至今文无功名、武无战勋,大丈夫成家立业,总是要求个锦绣前程的,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臧成德头上铜盔红缨轻轻一震,尽管料到陈无双屏退左右是要说这些,可确实没想到这位观星楼主是个实打实的痛快人,懒得绕来绕去兜圈子,居然毫不避讳地开门见山,下意识偏头看向自家嫡子,只见臧平攸苦着脸不出声,不禁怒从心起。 果然是人比人得死啊,以往瞧着平攸这兔崽子还算顺眼,行事也说得上稳重从容,怎么跟陈无双一比,就显得判若云泥了?不说别的,就说挑媳妇的眼光,也比陈无双相差十万八千里。 臧平攸明显看懂了父亲眼神里的意思,心下更加委屈,愤愤腹诽,您老就比不上司天监陈仲平,将熊熊一窝,我他娘能拿啥跟他姓陈的比?难道多生一个卵蛋这种可以在床帏上逞威风的事情,能拿到桌面上来说? 少将军低下头咬了咬牙,您老要是不嫌弃丢人,我也能豁出去脱裤子! 陈无双当然不可能知道臧平攸有这等神明厚爱的天赋异禀,要是他真脱了裤子显摆,必然能惊得见惯大世面的观星楼主倒吸一口凉气,甘拜下风。 “末将不过是区区正四品武将官衔,这还是当年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在北境城墙外冰天雪地里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军功,虽说有男儿家业马上取的心思,毕竟为人父母,却不舍得把犬子发放去雍州受苦。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末将就想着能趁手里有兵权可用,积攒下一份家财,百年之后由得他坐吃山空也罢。” 臧成德边说边摇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惭愧语气。 许佑乾撇了撇嘴,想要坐吃山空,你臧家也得有能守得住富甲一方的实力才行,饶是康乐侯府富可敌国,每年还得流水一样往宫城里送金银给皇家花用,臧家在朝堂重臣看来,不过就是个替他们暂时保管银钱的看门狗,哪天不高兴了想拿回去,你就得陪着笑脸任取任夺,敢梗脖子说半个不字,只怕连脑袋都不能留在脖子上乱转。 陈无双点点头,笑道:“将军这是老成持重的长远算盘。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且不谈如今乱世如何,臧怀威终有老迈解甲的一天,少将军若是到那时还没有个官职傍身,积下的银钱反倒就是招祸的引子。” 臧成德双眼一眯,平淡道:“末将再愚钝,也想得到这一点,狡兔尚且三窟,何况臧某?” 陈无双喝尽杯中茶水,咂摸着味道还算不错,举杯示意许佑乾替他斟满,这位在臧家父子看来已是高不可攀的小侯爷,竟然乐呵呵上前拎起茶壶,似乎能侍奉陈无双喝茶是莫大荣耀,甚至还以手指贴在茶杯外壁上试了试温度,“陈大哥,茶水还有些热,得晾一会儿才好入口。” 年轻观星楼主嗯了一声,顺势把话头扯到楚州去,“我出京行走江湖,第一次出风头就是去年六月的洞庭官卖,康乐侯爷不避讳交浅言深,几次来往宾主尽欢,后来,又是在洞庭湖一场恶战,剑斩南疆玄蟒,在江湖上闯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头,与许家的关系也就越走越亲近,这有钱的小子跟在我身边,倒也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臧成德只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挑眉问道:“哦?” 许家小侯爷适时语出惊人,天真笑道:“那是自然。我所学的两门御剑术,说起来都是沾了陈大哥的光,一者是燕州驻仙山不传之秘紫霄神雷诀,另者是绝代剑仙逢春公成名绝技,天香剑诀。” 臧成德瞬间陷入呆滞,少将军更是目瞪口呆。 紫霄神雷,天香剑诀? 比起这两门惊世骇俗的本事来,家财万贯算个狗屁! 就在此时,陈无双突然收敛笑意,冷声问道:“若是姓郭的那位有心重蹈谢逸尘覆辙,臧将军如何自处?” 臧成德眉头一皱,“末将···” 陈无双轻哼一声打断,“依我看,少将军平攸颇有乃父气度,臧家再时运不济,也可父子两代守此青槐关,将军意下如何?” 臧家父子面面相觑,有口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