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定都时,太祖皇帝曾立马京都南门外指着这座规模极大的城池,笑称天下英才自此尽入吾彀中矣,这句霸气十足的话说得极有远见,李家江山传承至今时今日,京都城中最不少见的,就是才高八斗的文人士子和打扮各异的江湖游侠儿。 五月二十日夜幕将临,一个走路明显外八字的修士从京都西门大摇大摆出城,看守城门的吏目暗中收下两锭十两重的银子之后,城门处的火光就没来由昏暗了一些,那位大咧咧扛了柄厚背镔铁大刀在肩上的修士,脸上戴了一张獠牙外翻的狰狞恶鬼面具,买开一条大路,晃着两条腿很快就消失在官道上。 在五城兵马司当值大半辈子都没提拔起来的老卒朝城门外张望两眼,转身弓着腰凑到吏目跟前,陪着笑脸笑声道:“头儿,上面可说要咱们严查近日出城的修士,刚才那人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如果真是司天监那位···” 收了银子正盘算后半夜如何消遣的吏目偏头吐了口浓痰,拿鞋底搓了搓,见那奇怪修士的身影已经融入夜色,神情不悦道:“严查?查什么?今日晨间,你没见副指挥使大人脸色黑得跟锅底灰一样?昨天夜里,京都南门和北门都说见着司天监那位爷出了城,其中总该有一个是真的,再说,江湖修士脾气都怪异着,刚才那个戴面具的兴许是出娘胎的时候稳婆没接住,脸摔在地上了,不好意思人前献丑,而且人家是个刀修。” 老卒还是不死心,生怕从自己网里漏出去大鱼,干笑两声又试探着道:“头儿,要是昨夜南门北门出去的都是假的,而真的乔装打扮从咱们西门走了,小的也是怕到时候指挥使大人怪罪下来。” 吏目见他不依不饶,右眼皮一跳,皱眉道:“老李啊,你他娘在咱西门干了一辈子,论资历我还得称呼你一声前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觉着咱们五城兵马司这座小衙门,能管得着司天监那座庙里的菩萨?且不说陈···那小子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剑修,就说如果刚才那人真是他假扮的,你有几个胆子拦着他?那位爷是揍其皇子殿下来都敢手下不留情的祖宗,你一把年纪活腻味了想另投胎去,别他娘连累老子!” 老卒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倒也不见恼怒,虽说是个一辈子没混出名堂的老卒,但他姓李的勉强也能算是混在场面上的人物,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往往最能吃透官场规矩,说书先生都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挨顶头上司几句骂又掉不了胯下那一兜喽家伙事儿,忙讪笑道:“头儿说的是,真要是碰上他,还不如碰上个索命恶鬼呐。” 吏目哼哼冷笑两声,看城门一侧用来计时的沙漏将要漏尽,再看城内大道上也没了赶着出城的行人,摸着袖中刚揣起来还没捂热乎的两锭银子,“老样子,关了城门,除非见着陛下手谕或者指挥使大人的腰牌,否则连一只蚂蚁也别放出去。跟弟兄几个说一声,今夜无事,我去井水街老六家买几斤熟肉来下酒,都跟着沾沾光。” 笑逐颜开的老卒连声答应,回头自去跟守卫呦呵一声,京都城西门缓缓关闭,五城兵马司谁不知道去买肉买酒的吏目在朝中有关系,据说跟枢密院哪位品秩不低的贵人连着点远亲,所以指挥使大人对西门的守卫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漫漫长夜有不花钱的酒喝,可不是跟着沾了光? 等手下兵卒在城外摆上拒马,据说五六百悍卒都撞不开的两扇两门严丝合缝关闭,双眉几乎连成一条粗重直线的吏目才满意转身离去,路口处左转再直行四百余步,而后穿过一条犬吠声清晰可闻的小巷子,不回头多看却始终在听着身后有没有其他动静,终于挑了家不大的酒肆买肉。 一进门也不管屋里还坐着几桌客人,随手将一锭刚得来的银子哐当扔在柜台上,仗着身上五城兵马司的袍服很是有些霸道,扯着嗓子喊道:“老六,你狗日的别一见老子就跟见了鬼一样,瞧瞧,老子有银子,今天不赊账。” 身材瘦弱的掌柜看起来年纪比这位吏目大了少说十岁,挨了骂却不敢还嘴,苦笑道:“秦爷说的哪里话,这是请了客人,还是要带些酒菜跟兄弟们乐呵?” 眼中无人的吏目连酒肆里还坐着些什么人都懒得看一眼,指着柜台上的银子没好气道:“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十两银子,先把老子之前欠你的账一笔勾销,剩下的买个十来斤熟牛肉,有熏好的鸡爪子最好,那玩意儿下酒才有滋味,再打十斤酒。他娘的,你快着些,老子还急着回西门当值,耽误了事儿,老子拆了你的破店!” 掌柜的这才敢把那锭银子收起来,井水街这靠着西城门的一大片,都归五城兵马司这姓秦的吏目管着,开酒肆做的是小本生意,平日就差把这位爷供起来当祖宗,谁敢得罪他,忙不迭就叫来伙计吩咐去准备酒菜给送到西门去,然后才舔了舔指头翻开账本,往后掀了几页,指着上面的字迹跟吏目说:“秦爷,您瞧瞧,拢共欠小店不到四两银子,上面可都是您亲手按的指印儿。” 吏目装模作样瞥了眼账本,凝神侧耳听身后的动静,伸手将账本上那一页撕下来,不耐烦道:“有什么好看的,给你三斤豹子胆,你也不敢骗老子。” 店里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摇着折扇驱赶蚊虫的年轻书生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从袖中摸出数十枚铜钱数了数,轻轻放在筷子旁边,见掌柜的已经注意到他的动作,站起身来笑着拱了拱手,哼着小曲出门,往灯火更明亮的地方走去。 张正言看得清清楚楚,姓秦的吏目拿出来的那锭银子上,有陈无双亲手留下的暗迹,这么说,司天监那位深信富贵险中求的公子爷,已经顺利从西门出了城,自己却还得慢悠悠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在另一个坊市里找到老管家派来接他回府的马车,你在江湖上仗剑万里,我便替你在镇国公府多落下几枚现在看来不起眼的闲棋。 要知道,赢过陈季淳的那几局棋里,有半数时候是凭的真本事,可张正言跟其他读书人不同,他不稀罕朝堂穿紫也不稀罕光宗耀祖,那些事情俗不可耐,与他的表字不配。总有一天,江湖和朝堂都会记住,河阳城里的穷酸书生,姓张,名正言,字承希。 穷酸书生走了很久,路上自作主张决定了一件事,既然要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总不能纸上谈兵想当然而为之,陈无双能孤身去凉州,张正言怎么就不能出京看一看什么是江湖,等明日午后去观星楼上陪着户部那位王宗厚尚书喝一壶酒,他就要趁夜出京,去一趟中州、凉州交界的鹿山。 富可敌国的康乐侯许家没有这个本事,但司天监要想在一夜之间拿出一套簇新的黑色蟒袍不算太难的事,当然还是要借用陈无双的身份出京才好,一来能替那个戴着索命恶鬼面具的少年再布下一路疑兵,二来也是为了去白马禅寺,用观星楼主的面子跟辞去国师之位的空相神僧求一个方子。 身为朋友,穷酸书生或许做不到江湖上口口声声的两肋插刀,却可以试着去为贾康年求个延年续命的方子,君子之交淡如水,对读书人而言,这就算是托妻献子的过命交情了,贾康年有官居一品的学识不假,至于有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命,就得看天数了。 京都城以西的流香江水面反而不如白狮坊宽广,自西北遥遥蜿蜒而来的江水,在立马山脚下转了一个急弯,折而从正西流进京都城,从历朝帝王所笃信的堪舆术上说,水曲则有情、直则无情,城中的九曲都是后来数万民夫修出来的河道,要说水流湍急,还得看立马山下的气派。 立马山是从大周开国之后才叫做立马山,史官笔下曾说,太祖皇帝平定十四州之后,曾立马在此山峰顶观景,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城池说大周当定都于此,这才被后世称为是立马山,据说太祖皇帝当年穿过的一身甲胄就埋在山上,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好分辨了。 山脚下有一大片桃花林,每年晚春时节,京都里的年轻士子都会呼朋唤友来这里举办诗会,各大门庭的千金小姐也会欣然受邀出席,说不准就能从中挑个如意郎君,陈无双十二岁那年曾跟不靠谱的老头来凑过一次热闹,至今记忆犹新,那些酸兮兮的书生浪费了不少上好的宣纸。 眼见夜色越来越深,流水声巨大的江边少有行人,江上偶尔能见着轻便小船,多是京郊靠水吃水的人家,这些水性极好的渔户似乎一生下来就有驾船的本事,也不怕夜黑浪急有什么闪失,甩网打了鱼,明日一早正好拿到城里坊市上去卖,运气好了一夜能挣三四两银子。 戴着恶鬼面具的陈无双扛着刀大步流星,这身装束更像个性情古怪的江湖散修,实在不好把那枚光华流转的储物玉佩挂在腰间,只好贴身揣在怀里,这次出京为求掩人耳目一切从简,玉佩里除了无鞘的焦骨牡丹和另外三柄天品长剑,只有一摞银票、几套黑色干净衣裳,再就是周天星盘、辟尘珠、昆仑铜镜以及雨师瓷瓶四件异宝。 夜里御剑难免泄露行踪,陈无双的青色剑光一出现,隔着十里就能被人认出来是司天监的青冥剑诀,所以只好靠两条腿往前走,天亮之前能走到下一处村镇的话,稍作休息白日里御剑更隐秘,毕竟身上的辟尘珠可以遮掩气息,算着日子,最慢四五天就能到达凉州境内。 顺利的话,一路边走边在江湖上打听沈辞云的消息,去杨柳城倒不着急,先找到雍州城棺材铺单老头那位开铁匠铺子的女婿,再去打探谢逸尘如今具体在什么地方,最后再去找陈伯庸留在凉州的那三千白马轻骑,按部就班,沉住气一步一步往前走才行,谢逸尘终究不是泛泛之辈。 想着想着,少年藏在面具后面的俊朗面容上就有了笑意。 陈家这一代兄弟四人个个都了不起,大智若愚的四师叔已经猜到他要去凉州做什么,昨日在观星楼下的水潭边,这位礼部右侍郎半句都没提让他万事小心的矫情话,而是跟他讲了些棋艺入门的浅显道理,与人对弈最忌心浮气躁眼高手低,身子舒泰才神清气爽,往往灵机一闪便有神来妙手,要将棋盘对面的每一个人都看做是步步杀机的大宗师。 洋洋洒洒说了快半个时辰,陈无双破天荒地听得津津有味,陈季淳说坐在棋盘前面就不要去多想胜负得失,世上万事道理相通,真正精于此道的人,做到八个字就能跻身为国手行列,胜不妄喜、败不惶馁。 说完这些,臭棋篓子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说观星楼一层那本《拾浪集》,本是留给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参悟的,没想到被这不识货的兔崽子弃如敝履,这多年一直让他心血凝聚的二十八局惨被蒙尘,好在世上还有贾康年这样的人,能在沙子里扒拉出明珠来,说不好是他的运气还是司天监的运气。 陈无双哑然失笑,陈家四爷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从始至终说了一堆废话,却没有一句真是废话。 昨夜一南一北两路疑兵出京,穿上一身蟒袍的大寒拿着焦骨牡丹剑鞘喜不自胜,尽管陈无双两眼皆盲也看得出来,这王八蛋如此高兴不是因为穿了蟒袍,更不是因为名贵的蛟皮剑鞘,而是因为能跟胸前蔚为壮观的小核桃同乘一车,仗着黑虎不会对女子动心,心底只怕是做好了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打算。 仍旧穿着那身破旧道袍的西河派掌教放心把徐称心交给裴锦绣,驾着马车洒脱道别。 依依不舍的墨莉却几度哽咽,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扑进少年怀里,羞涩算什么,江湖儿女不就该这样落落大方?陈无双无奈,只好一手拉着墨莉,另一只手拉着更羞涩的小满,温声细语劝慰了半柱香时间,直到钱兴大煞风景地咳嗽提醒。 墨莉鼓起勇气,主动将嘴唇凑到陈无双脸颊上飞快一触,而后逃命一样钻进车厢。 少年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指着另一边脸颊,恬不知耻冲小满调侃道:“你瞧,公子爷不能偏心呐,这边脸颊还···” 话还没说完,宽大蟒袍都遮不住风韵的小满踮起脚尖也凑上去亲了一口,柔声道:“公子一路小心,妾身会陪着少夫人一起去杨柳城找你。” 钱兴羡慕地看了艳福齐天的公子爷一眼,忽然磨磨蹭蹭下了马车,近三百斤的胖子稍显扭捏地凑到陈无双身边,刚想开口说说自己跟百花山庄那位俏丽丫鬟的事情,没想到陈无双会错了意,脸上露出一丝惊恐,“快滚!慢了半步,公子爷一剑攮死你个王八蛋!” 老管家错愕不已,回过神来强忍着笑意悄悄走远。 没人听见他的轻声嘀咕,也就咱们镇国公府,首辅大人家也不见得能凑出这么两驾马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