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宁波府衙递交三月、四月、五月税银账册入京,其中三月份还只是八万多两,但四月已经有十二万两,五月激增至十六万两,满朝称颂胡应嘉之能。 在关键时刻,毅然南下,挑起重担,使东南税银恢复,很多官员将其和当年毅然南下抗倭的钱渊相提并论。 徐阶一党欢欣鼓舞,在长达一年被压制的状况下,胡应嘉于东南破局,必能成为徐阶有力的支撑。 高拱自然是跳着脚大骂,并且开始考虑,是直捣黄龙还是先剪除羽翼……到现在还没有开始京察的风声,吏部天官杨博二月份上书请求京察被隆庆帝留中后,就再没什么动作了。 但最受影响的是随园。 随园能成为一股政治势力有很多原因,比如志同道合,比如钱渊和徐渭的生死之交,比如当年在随园背后若隐若现的裕王府,比如大都是嘉靖三十五年科考的同年,比如大都出自东南。 但随园能立足朝堂,而且能直面徐阶、高拱这样的大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钱渊、孙铤、陆一鹏、孙丕扬、陈有年等人在开海禁通商上起到的作用和地位。 如今胡应嘉异军突起,必然使随园在有心人心目中的地位下降……简而言之一句话,你们不是必须的。 这也是今日这么多人齐聚随园的原因,大家都感觉到了威胁,杨铨、陈有年用开玩笑的口吻转着圈提起胡应嘉和税银,无非是在问钱渊,可有对策? 杨铨瞄了眼默不作声的钱渊,琢磨了会儿又转头细细打量徐渭,他是松江人,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后登门拜访钱渊,相谈甚欢从此订交,嘉靖三十四年同赴乡试,第二年又入随园,一同登科,他知道凭自己的眼力,是看不穿钱渊的心思的,但徐渭相对来说…… 想了会儿,杨铨笑着说:“胡应嘉确有其能,于国有功,不过于朝中未必是好事……” 徐渭嗤笑道:“导火索啊,咱们随园只管看热闹,他们脑浆子打出来都不管。” “咳咳。”孙鑨插嘴道:“各司其职,不涉身其中,要知道今年是京察年。” 杨铨差不多确定了,钱渊必有后手,徐渭、孙鑨应该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内情,提着的心登时松了下来。 对杨铨、陈有年、吴兑、周诗等人来说,他们都已经和随园密不可分,他们日后仕途是否顺利,很大程度都要看随园,看钱渊的手段。 周围人议论纷纷,钱渊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却将话题转回去,说:“张元嗣有任事之能,小舅对其评价不低,称其日后当为世之良臣,我等聚众而为随园,不为党争,而为社稷。” 顿了顿,钱渊看向冼烔,“如此人物,虽是高新郑姻亲,且被其厌恶,我等何忍目睹其落魄?” 冼烔支支吾吾,端起汤碗,“这事儿……” 刑部是徐阶地盘,刑部尚书冯天驭,刑部右侍郎赵贞吉,但冼烔的妻子是刑部左侍郎潘晟的侄女。 徐渭冷笑道:“不用博茂出力。” 冼烔还没反应过来,钱渊做恍然大悟状,“也是,让虞臣兄登潘家就是。” 冼烔脸色刷一下白了,连连摆手道:“无需虞臣兄,无需虞臣兄……今夜小弟就去,就去……” 论眼睛里不容沙子的刚强秉性,随园莫过于陶大临,他若是知道冼烔为高家、潘家徇私出海经商牵线搭桥,必定是勃然大怒。 周围人一阵哄笑,这时候下人送了饭菜进来,众人回正厅用餐,陆陆续续都回去了,只有徐渭、孙鑨留下。 “登之察觉到了。” “瞒不住他的,当年他和胡克柔一起南下北上。” “其实几个月前登之兄应该就有察觉。” “嗯,展才将登之推出去打擂台,但张孟男让贤,却是胡克柔得手。” “说起来展才这些年出手从不落空,那次无来由出手,无来由落败,由不得登之狐疑。” 钱渊抿了口茶,笑道:“没想到,胡克柔还真有点能耐,能做到这程度。” “但也过了点。”徐渭摇头道:“只怕过犹不及。” “你不说了嘛,这是导火索。”孙鑨细细分析道:“高新郑揽权,而且不是以自身揽权,而是以内阁揽权,如今户部相当一部分事务都是要过内阁的,若税银控于华亭之手……高新郑如何能忍?” “高新郑真是有魄力。”徐渭叹息道:“只要东南税银安稳,徐华亭首辅之位就相对稳固。” “内阁揽权……”钱渊冷笑道:“你以为他们只瞄准六部?” “什么意思?” “他们?” “以内阁控六科、都察院,再控六部,六部控各地巡抚。”钱渊咂咂嘴,“多年前曾听叔大有此意。” 孙鑨和徐渭面面相觑。 “那都是以后的事,先看如今吧。”钱渊嗤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呢,徐瑛那厮被赶回华亭,十五艘大船出海往南洋,结果只回来了七艘,居然让同行的其他船队赔偿,为此还在镇海打了一场。” 徐渭细细问了一遍,眯着眼低声道:“丢了八艘船?” “和我没关系。”钱渊一瞪眼,“船毁人亡,这等事我干得出来?” “再说了,汪五峰的势力范围主要是往倭国方向,南边顶多蔓延到福建、广东东部沿海,南洋那边都是西洋人。” “而且丢的八艘船,其中五艘都是战船,都是我当年在镇海船厂督工打制的。” “嗯?”孙鑨反应过来了,“徐瑛是从卢斌那儿弄来的?” “嗯。”钱渊忍不住笑了,“为此徐瑛还怀疑卢斌,那小子想辞官呢。”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徐渭嗤之以鼻,“哪里有那么容易的……呃,不对!” 徐渭脑子太好使了,立即发现其中的问题,卢斌早就背弃随园投入徐阶门下,想辞官归乡……这等事钱渊怎么会知道? “他老子卢子鸣写了信来,这两年每两个月一封信。”钱渊随口说:“打的好主意呢。” “两头下注?”孙鑨琢磨了下,摇头道:“乡人来信,侯龙泉曾大骂卢斌……” “他卢家父子也颇有战功,算是匹好马。”徐渭冷笑道。 钱渊也猜得到孙鑨和徐渭的态度,如果就这么接纳卢斌,侯继高、戚继美那些人怎么看? 徐渭那句话言外之意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钱渊的视线无意识的停留在茶盏上,卢斌若想重回随园,或安然脱身,那就要交付一件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