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嘉靖三十二年,舟山沥港被毁,倭寇四起,近海的浙江首府杭州府虽驻守重兵,但也常常受倭寇侵袭。 前年临平山一战和去年倭寇险破北新关,都让杭州城内百姓居民提心吊胆,所以,在看到兵丁入城,严禁街道的时候,紧张的气氛在杭州蔓延。 近午时分,两匹快马驶入城中,一直奔到总督衙门口才停下。 侧门口,一位须发半黑半白的老者细听片刻,笑道:“总不能让总督大人出面,那位也不是来东南赴任,还是咱们出去迎一迎吧?” “伯鲁兄说的是。”负责打理胡宗宪身边公文往来的王寅一展手中折扇,“大半年没见了。” 一旁的中年文人有点不太愿意,前面说话的两位一个郑若曾,一个王寅,都是钱渊的旧交,而自己和钱渊是没交情的。 最关键的是,他是钱渊的科场前辈,茅坤,字顺甫,嘉靖十七年进士,他是胡宗宪幕府中少见的进士出身的。 “钱展才在东南好大名声,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名至实归!”一个看上去如老农的中年人脸色并不太好看,“不过让诸位前辈出迎,是不是太过了点?” “夫山先生,在下见过钱展才一面。”面白文士轻摇折扇,一副儒雅风流的模样,“此子虽有傲气,却不是个崖岸自高的人,与人交往……倒是有点夫山先生的影子呢。” 这位面白文士是浙江名士沈明臣,取了个名臣的名字,却是个童生,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这个名字他侄儿更合适。 而沈明臣口中的夫山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心学泰山学派的何心隐,当然了,现在的心学还没有泰山学派这个说法。 沈明臣后一句话让何心隐脸色略微好看了点,这位不折不扣的狂人性格特点有点像关云长,傲上而悯下。 呃,说钱渊与人相处像何心隐……只能说这句话只对了一半,悯下钱渊是有的,但傲上……钱渊会有一定的选择性。 众人商定,齐齐上马乘轿往城外去,钱渊只是南下探亲,别说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不可能亲自迎接,就算派手下官员迎接也不妥,私人幕僚出迎不仅能避免贻人口实,也能显示出胡宗宪对钱渊的重视。 城外三里处,钱渊无语的看着城门口的人群,头也不回问:“现在能走了吧?” 一行人路过嘉兴时跟上的卢斌干笑几声,“展才别急嘛,总督大人这是替你长脸呢。” 钱渊心里吐槽,用得着他胡宗宪给我长脸? 他胡宗宪明晃晃贴着严党的标签,现在弄出这么大阵仗……钱渊很清楚,绝不是严嵩严世藩的交代,自己在华亭、分宜、嘉靖帝、裕王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严嵩是不会贸贸然打破这种平衡的。 所以,今天这一出肯定是胡宗宪自己的念头,也正是这个原因,钱渊才没有直接一走了之。 不过,就为了这个阵仗,钱渊不得不兵分两路,小七带着丫鬟、婆子、部分护卫先去了随园,自己带着剩余护卫提前下船来装模作样。 二十多匹战马疾驰而来,何心隐眯眼细看,为首的人他认识,是浙江副总兵卢镗的幼子卢斌,如今在军中堪称后起之秀,这两年斩获颇多,而卢斌初出茅庐第一战据说就和钱渊关系颇深。 只片刻间,二十多匹马已经驰到近处,卢斌身后的青年利索的翻身下马大步走来,卢斌脚步微缓让其走在自己身前。 “展才。”王寅笑着拱手大声道:“终于回来了。” 钱渊脚步一缓,视线穿过眼前诸人落在城墙内外,眼神中闪烁着一丝令人难解的神色,长叹道:“是啊,我终于回来了。” “来来来,我为你一一引荐。”王寅介绍道:“伯鲁兄是你旧交。” 钱渊行礼道:“三年前若不是伯鲁先生主持大局,展才早命丧嘉定。” 郑若曾苦笑道:“展才就不用往老夫脸上贴金了,搜杀奸细,主持战局,定破敌之策,又两次亲自持刀,出城迎敌,终大败倭寇,斩杀贼首,尽皆展才之功。” “好了好了,都有功。”王寅打个圆场,“沈兄你入京前也是见过的。” “嘉则兄。”钱渊行礼道:“在京城,每每文长有妙句好诗,文和兄就叹可惜句章不在。” 沈明臣大笑,他和余姚孙家是姻亲关系,孙铤算起来还是他表弟,而沈明臣最为得意的就是写诗,钱渊刻意的吹捧让他心头大畅。 实际上,沈明臣和王叔承、王稚登同称为万历年间三大“布衣诗人”,一生做了七千多首诗。 “虽然浙江距离京城数千里之遥,但也听说随园之名。”王寅又介绍道:“这位可是你科场前辈,嘉靖十七年进士茅顺甫。” 虽然钱渊前世对东南抗倭这段历史比较熟悉,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并不知道茅坤这个人,但他早就知道此人在去年入胡宗宪幕僚,在京中早就搜集过资料。 “久闻顺甫先生大名。”钱渊正色行礼。 “展才,为何如此郑重?”沈明臣性子洒脱不羁,调笑道:“只为了顺甫登科为你前辈?” “当然不是。”钱渊轻声道:“嘉靖二十七年,广西土司叛乱,顺甫先生时任广西兵备佥事,以‘雕剿’之法大破叛军,先生这等人物,是如今东南最需要的人杰。”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所谓的“雕剿”就是以熟悉地理的小股精锐兵力以突袭的方式击破敌军,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难度很高。 茅坤回了一礼,苦笑道:“展才和震川公所说的可不一样……” “哈哈哈……” 钱渊和郑若曾都放声大笑,归有光那老头是个心善嘴臭的,哪里会说什么钱渊的好话……即使为了他,钱渊将邹应龙狠狠踹了脚。 当王寅介绍到最后一人的时候,钱渊嘴角带笑,一副如沐春风的态势,但眼前人板着脸,冷冰冰完全不领情,嘲讽道:“久闻华亭钱氏英杰之名,今日所见,却是个油滑官僚。” 其实何心隐刚开始对钱渊颇有好感,骏马奔驰,翻身下马,行走间没有寻常文士的矫揉造作,但接下来……钱渊对每个人的吹捧让何心隐心生鄙夷。 “夫山先生,你的意思是……”钱渊脸上笑容不减,“诸位出城相迎,在下应该板着臭脸?” 王寅要上前打个圆场,一旁的郑若曾却悄悄拉了把王寅的衣袖。 没等何心隐反驳,钱渊接着说:“东南倭乱数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在下虽年幼无才,却也有些助力,腰间苗刀也曾饮数十倭寇颈血。夫山先生不在江西弄什么‘萃和堂’,为何要来杭州呢?” 所谓的萃和堂是何心隐所建的一套乌托邦体系,说知行合一,这位是实实在在干了的,可惜没鸟用。 “夫山先生为何要来杭州呢?” “噢噢,记得两年前有倭寇侵入江西,难不成萃和堂毁于倭寇之手?” “夫山先生是来报仇的?” 谦逊的口吻和刻薄的言辞让郑若曾和王寅苦笑不已,让何心隐那张本就黝黑的脸庞黑里透红。 “好,好好好!”何心隐气急反笑。 钱渊脸上笑容愈盛,“如若夫山先生是为陷入水深火热的百姓而来,是为杀倭而来,在下愿斟酒认错。” 一直不吭声的卢斌不禁感慨道,两年不见,钱渊还是那副德行,只怕这辈子都改不了。 钱渊不太清楚历史中何心隐有没有入过胡宗宪幕府,但很清楚这厮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了,前提是《明史》别再次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