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袷!”一道雷声响起,随即传来雨水落地之声,天空又开始下起雨来,就好像为死去的哀悼一般。 允熥站在床边,忽然有了一丝难言的感慨。虽然他和帖木儿分属敌对,但无论如何,帖木儿乃是一代枭雄,是这个时代西方最著名的人物,也是这个时代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一直到后世仍然被许多人所知晓,被许多历史学家所研究。 他心中有些不好受。虽然帖木儿是他的对手,自己此战若是失败被他俘虏下场应当好不到哪里去,但他还是有些不好受。‘大约是因为一个时代就此终结了吧。’允熥想着。 “传朕旨意,帖木儿生前为撒马尔罕国大汗,不可以一般西虏论处。命准备上好的棺材,收敛帖木儿的尸首。同时预备安葬所需之物,朕要将帖木儿的尸首运回京城安葬。”他之后又用蒙古话对帖木儿的仆人萨马奇说了一遍。 “感谢皇帝陛下的恩典。”萨马奇行礼说道:“但是皇帝陛下,依照我们天方教的规矩,应当尽快为大汗举行葬礼,入土为安。先知曾经说过:‘你们宜速埋亡人,如属幸福者,宜早使其获福,如系不幸者,亦当尽快使其远避火狱之灾。’‘如早晨死了,不可停放过午,黄昏死了,不可过夜。’即使因为一些缘故无法立刻入土埋葬,也应三日内找到一处土地安葬。” 听到萨马奇的话,允熥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慢慢恢复了正常,对帖木儿过世的悲伤已经消失无踪。他吐了口气,对萨马奇说道:“我知道天方教徒葬礼的三大规矩,土葬、薄葬与速葬。可是现在整个西域都不适合安葬帖木儿大汗,只有将他的尸首带回大明的京城才能安葬。” “朕会尽快安排专人将帖木儿大汗的尸首送回京城,至多两个月,不,一个半月,他的尸首就能够送回京城。届时不论朕是否在京城,都会安葬他的尸首。若是朕在,就有朕亲自主持他的葬礼;若是朕不在,就由朝中大臣代替朕主持。”他的声音并不严厉,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语气。 萨马奇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明国的皇帝,虽然此时对自己堪称和蔼,但自己实际上根本没有改变他主意的能力。萨马奇即使对允熥的决定再不满,也只能躬身答应,说道:“皇帝陛下考虑的非常妥当,但是希望皇帝陛下不要将帖木儿大汗的尸首火葬,而是入土为安。” “并且大汗生前已经在撒马尔罕城附近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坟墓。我们天方教虽然主张薄葬,但这只是对于陪葬品,不是坟墓的外观,所以希望皇帝陛下能够为大汗修建一座规格不低的坟墓,并且按照天方教的规定来做。” “这当然可以。”允熥虽然觉得他其实是在狡辩,真正虔诚的天方教徒应当是连坟墓外观都不在意的。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 “感谢皇帝陛下的恩典。”萨马奇又行礼说道。 允熥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和颜悦色的与萨马奇说了几句话,安慰他不要太过悲伤,之后说道:“萨马奇,虽然你是帖木儿大汗的仆人,但现在帖木儿大汗已死,已经不需你服侍,我也不好为你开特例,是以今晚只能让你住在俘虏营中。不过你与他们毕竟不同,适才你并未用饭,朕马上让人给你端来饭菜,让你吃饱喝足后入俘虏营。” “陛下所言没有不妥之处,但是可否让我今晚为大汗守灵?”萨马奇说道。 “不必了,朕会专门安排人为帖木儿大汗守灵,绝对不会怠慢了他。”允熥说道。 萨马奇无奈,只能答应。 很快,营中的厨师已经将他的饭菜送了过来。今晚因为战争已经基本取得胜利,伙食本来就好,盛出一份就可以了不必专门另做是以很快。 他一边吃着,允熥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聊天,问一问撒马尔罕国的风土人情。虽然刚才帖木儿已经与允熥说过一些,但撒马尔罕国的领土这么大,他们也不过聊了半个时辰当然说不完。萨马奇也不觉得奇怪,向他介绍各地的风俗。 聊了半晌,他的饭快要吃完了,允熥问道:“在你们西方,真的所有的人都对于宗教这么虔诚吗?” “是的,陛下,我们位于大陆的西方与中央的民族都对于宗教十分虔诚,除了极少数情形外,所有人都严格依照教典的要求来做事,不论是我们天方教徒还是十字教徒。或许有一些人对宗教不那么虔诚,可在这种环境下也不得不伪装的虔诚起来。久而久之,教典中的规定就成了这些人生活习惯的一部分,再也摆脱不掉。” “你们的真主,经常会显示神迹,或者降下神谕吗?”允熥又问道。 “不会,真主身为世界之主,不会经常做这样的事情,但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会做,就比如这次神战。” “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佛教的神竟然能够做到更进一步,除了降下神谕之外还直接在战场上显示神迹!”萨马奇此时仍然抑制不住惊讶之情的说道。 听到他说这句话,允熥脸上一闪而过喜色,但随即消失无踪。他又与萨马奇就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就派人送他去了俘虏营。 可就在萨马奇离开这座帐篷后,允熥属下的侍卫宋青书走进来,对他说道:“陛下,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凭借之前派到撒马尔罕城的奸细传回来的消息,成功为铁成打造了一个不会露出破绽的身份,也是能够听到萨尔哈昨晚率领的主力军队的将士说起昨晚‘佛祖显灵’之事的身份。他凭着这个身份已经顺利潜入俘虏营,即使萨马奇不会如同陛下所想的说出神佛降下神谕、此战乃是神战之事,他也会想办法将此事在俘虏营传出去。” “知晓了,你退下吧。”允熥说道。宋青书随即躬身退下。他并不完全明白允熥的谋划是什么,只是隐隐感觉陛下在下很大一盘棋。不过他对此丝毫没有探寻的欲望。他在允熥身旁数年,最重要的经验就是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知道。 之后允熥独自站在帐篷里,自言自语道:“期望我的谋划能起到作用。” 今天下午,当帖木儿问起允熥为何会提前数年知晓他打算东征的时候,允熥本想告诉他实情,也就是自己拥有后世六百余年的记忆,所以能够提前做出准备。他甚至已经提前安排了一名画师装作侍者在马车上,准备记下那一瞬间帖木儿惊愕的表情并在之后画出来,珍藏于皇家内库,没事时翻出来看一看。 但在他发觉帖木儿的仆人萨马奇也懂得蒙古话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一个更加宏大并且影响更为深远的计划浮现在他眼前。 这个计划的目的,是让佛教在西域重新得到传播,但佛教的战斗力比不上天方教,他也不愿意将佛教改组成类似于天方教的体制——这会使得官府难以控制它,所以为了推广佛教,他需要给佛教提供一些助推器,就是‘佛祖显灵’。这会让西域的人真的相信佛祖的存在,从而愿意皈依佛教。 但对于西域之民,由来自中原的汉人向他们宣扬这一事情,显然没有被俘虏的撒马尔罕国的士兵来宣扬更能被接受。在他们看来,中原的汉人本来就是佛教信徒,编造一些佛教的神迹理所当然;可是来自撒马尔罕国被俘虏的士兵原本是天方教徒,他们诉说佛教的神迹就会被当地人认为是真的,从而接受。 所以允熥决定对帖木儿撒那个弥天大谎,让萨马奇听到,在帖木儿去世后再将萨马奇送到俘虏营。同时安排铁成——这个当年他出征安南前强制迁徙全国天方教、十字教徒时意外发现的一个信奉佛教的色目人——以俘虏的身份进入俘虏营。 在俘虏营,铁成会装作惶恐的样子与其他人说起昨晚方正雷劈不死的‘神迹’,那些跟随萨尔哈一起袭营的士兵也有不少人活了下来被俘虏关进来,他们会证实铁成的话是真的。 等萨马奇也会说出之前他与帖木儿对话中提到的降下神谕之事,这些俘虏就会对此再无怀疑;同时因为此战乃是神战而天方教的真主打败了的缘故,他们会争先恐后的皈依佛教,完成允熥的谋划。 允熥又将整个谋划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漏洞,又吩咐侍卫告诉看守的将士注意俘虏营不要出乱子,就打算休息了。 但是他在床上折腾了一个时辰却始终睡不着觉。今天他打败了撒马尔罕国,甚至俘虏了帖木儿,改变了整个世界历史的进程,其后续影响会在短时间内传遍已知世界,即使不为此赶到激动,单单思考之后世界历史的进程也足以让脑细胞不停运转,睡不着也正常。 允熥于是又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帐篷,在侍卫的护卫下在营内漫步。 此时雨已经停了,又由于夜已经很深,所以整个营地除了仍在值守的人之外,其余之地均十分静谧。士兵们这一整天都很疲惫,虽然击败了西虏很令人兴奋,但徐晖祖因为战争尚未完全结束不让将士们大肆欢庆,再加上他们也都十分困乏,也就睡觉去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嘀咕几句,随即继续漫步,并且走出了他所住的这一片营寨。一路上遇到的值守的将士见到他们一行人都十分惊讶,待得知是皇帝夜巡后激动地跪下来行礼。允熥一一安抚几句,让他们继续巡视。 很快今夜负责值守的武将出现了。“臣宋晟见过陛下。”宋晟对他行礼道。 “宋爱卿免礼。”允熥笑道:“今夜怎么是你值守?通常不是安排一名参将么?” “陛下,确实安排了一名参将值守,可臣今晚睡不着觉,是以起身也来负责;本来魏国公也欲值守,但他从昨夜起就十分忙碌,已经十多个时辰未休息过,实在撑不住睡下了。”宋晟回答。 允熥与他说了几句话,又道:“宋爱卿还是赶快去休息。仗还没有打完,况且即使仗打完了需要处置的事情也不少,可要好好休息。” “是,陛下。”宋晟答应一声,就要退下。 “慢!”允熥忽然想起一事:“今天伴晚时分我吩咐的事情可已经安排了?” “陛下,臣已经告知曹指挥与宋指挥,他们二人对此完全没有推辞之意,保证完成陛下的命令。只是因为天色已晚,而且又下了雨,所以明日一早再出发。” “朕知晓了,你退下吧。”允熥说道。宋晟行礼退下。 “此战能不能竟全功,就看你们二人的了。”允熥又嘀咕一句。 他之后又在营内转了一会儿,感觉到了困意,转身返回去歇息。他走到营寨门口,看守的将士向他躬身行礼。允熥忙让他们免礼。 多数将士很快直起身子继续值守,但有一人却忽然大声喊道:“陛下,臣有事要求陛下。” “你是,秦霜?”允熥还记得这个去年底讲武堂的优秀毕业生:“你有何事要求朕?” “陛下,臣原本出身伊吾,臣的父亲在西虏东征之前被派往铁门关筑城,生死不知。先西虏已被打败,臣请求陛下允许臣去往铁门关,寻找父亲。”秦霜跪下说道。 “朕准了,许你明日带领所部将士前往铁门关。”允熥知道此事。在他看来,秦霜的父亲秦守业现在根本不可能还活着,秦霜前往铁门关只能将自己父亲的尸首带回来,或者更糟,连尸首都带不回来。不过现在战场上也不缺这点儿兵,况且铁门关的地理位置重要,让他去探查一番也没什么不好。 “臣谢陛下恩典。”秦霜又叩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