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的眉心微微抖动,显然是将赵晗的话听进去了。 只是他没有说话,手指依旧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整个吉祥阁只剩下墙角沙漏传来淅淅索索的落沙声。 赵晗也不急,端起茶盏茗了一口,她要给周游时间,等他自己回过味来。 半晌,周游敲击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抬眼问道:“褚都知被栽赃的是何罪名?” “勾结方腊反贼意图对官家不轨。”赵晗道,“今日抓褚姐姐的,是探事司下二指挥崔宏。不知周公可识得?” “好个崔宏!”周游听了这话,手掌猛地拍在了桌上。 赵晗说的话,他当然不全信,之后也自会找人探查。但看赵晗这言之凿凿的模样,恐怕真不是在虚言恫吓。 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面上恢复如常:“小娘子说得有理,咱家原也是听到些风声,想给褚都知提个醒。却没想到,那头倒是把咱家给算得死死的,小娘子既已看得如此透彻,应该胸中也有了破局之法,还请小娘子赐教。” 听到这话,褚三娘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异常感激地看了赵晗一眼。 赵晗脸上表情也明显放轻松了一些,开口道:“童公那对头权势熏天,天底下能收拾他的,怕是也只有官家了。” “官家?” 周游的面色露出一丝轻蔑的神色,“小娘子可是想要咱家带褚都知面圣?小娘子若手里有足够的证据,咱家倒是能舍得一身剐,但若没有,便莫要开尊口了。” 赵晗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轻笑一声道:“证据倒是有,只是得请周公帮手才能得到。” 周游不解道:“哦?这是何意?” 赵晗道:“奴家识得一笔墨高手,模仿他人笔迹可谓惟妙惟肖,只消周公帮手取来一份那人的手书,该有的证据便就有了。” 周游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他倒是没想到这看着柔柔弱弱一女子出手便是栽赃嫁祸,不过,倒也不全是嫁祸。 思及此,周游的面色缓和了下来:“不知小娘子准备为那人罗织何等样的罪名?” “周公以为,谋反如何?”赵晗笑道。 周游眉心跳动,心底暗骂,“谋反”两个字也是这般随意可以说出口的吗?还好这周围都是他的人。 暗自平复了心情,周游自然也不肯露怯:“这罪名自是好的,但若要说那人勾结方腊作反,莫说是官家,便是咱家也是不信的。” “周公想岔了,那人谋反,为何定要是与方腊勾连?”赵晗柔柔一笑,故意停顿了一下才道,“周公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什么?!”周游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 莫说是他,一旁听着的褚三娘、丁满二人也是闻言脸色惊变。 赵晗不想耽搁时间,继续说道:“周公可记得昔日郓王最为得宠,有意夺太子位,却最终败下阵来。这其中可少不得那人的功劳。” 她的话点到即止,周游也不是全没脑子,自然想得明白她所说之意。 昔日官家宠爱郓王,若非梁师成竭力维护太子,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怕已经是郓王了。现在官家对梁师成有了隔阂,恩宠不似从前。可若是官家遇刺身亡,太子登基,有昔日这情分在,梁师成的地位还有谁能动摇? 想明白了这点,周游哪还敢有半点小看赵晗,很是忌惮地看着赵晗说道:“小娘子,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若是这般做,太子殿下都会跟着遭祸啊!” “周公大可放心,今时不比往日,太子殿下地位已无法动摇,便是官家要动太子,群臣也不会同意。” 赵晗解释道,“太子不可动,周公你觉得官家的怒气会发泄到谁人身上?” “娘子大才。”周游秒懂,起身郑重地冲赵晗深深一揖,“敢问娘子,咱家该如何行事?” 赵晗起身让过这礼,道:“若要行此事,周公先得寻来一份那人的手书。” 周游点点头道:“自当如此,迟些咱家便寻一份送给娘子。只是手书好寻,私章怕是不好弄。” 赵晗笑道:“周公写这等谋反密信,可会用上私章?” 周游恍然:“娘子说的是。事不宜迟,咱家现在便回去着手安排,待书信写好,咱家夜间便带褚都知面圣申冤。” 周游干笑着又冲赵晗一揖,接着满脸堆笑地对褚三娘说道:“咱家记得褚家有一面御赐金牌,届时褚都知莫要忘了带上。” “周公且慢。”听他这么一说,赵晗阻止道,“今夜入宫怕是不妥,不妨等明日再面见官家,否则,刀未现怎知反心,又何来的奇功?” 周游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浮现难以抑制的喜色:“娘子大才,咱家服了,一切都听娘子的安排便是。” …… 酉时二刻。 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饶是白日里城中骚乱四起,入夜的东京城里依旧是灯火辉煌,城中更是早早点亮了节庆彩灯,开始为明日的佳节预热。 褚三娘与公孙道人一行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赵府。他们夜间还有事要做,孟迁在这事上帮不上忙,褚三娘便连知会都没知会他一声。当然孟迁也乐得不参与。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傍晚的时候孟晓莲清醒了过来,吃过哺食,孟迁将又困倦睡去的孟晓莲抱上床,看着脸色比往日好看许多的孟晓莲,孟迁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欣慰的笑容。 给孟晓莲掖好被子,又安慰了杜秀娘几句,孟迁这才起身离开。 出得门来,他深吸了一口外间冰冷的空气,转头却见朱自通不知何时已经来了院里,坐在院中槐树下的石桌前,独自喝着闷酒。 “老丈,您来了,怎不叫我一声?” 朱自通抓起酒缸给孟迁倒上一杯道:“来,孟小哥,陪某喝几杯。” 孟迁这会儿心头也是憋闷得很,正想喝上那么几杯消愁,便迈步过去朱自通对面坐下,端起酒碗对朱自通一敬,便“咕咚咕咚”猛灌起来。 两人都是心头有事,默然无话就这么杯来盏去地喝着,很快就都有了几分酒意。 孟迁心思玲珑,自是知道朱自通最大的心病在哪儿,又喝下一碗酒后,哈着酒气问朱自通道:“老丈,你莫不……是真把褚都知当自家女儿了吧?” 朱自通长叹了一声,放下酒碗道:“嗨,她的模样是真像娇娘啊。算起来,兰儿如今也该是她这般年岁了……” 孟迁想要劝解,在他看来,褚三娘勋臣权贵之后,朱自通只是一江湖草莽,她与朱自通的女儿除了年龄相仿外,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朱自通真把爱女之心放在褚三娘身上,日后怕是少不得心伤。可还不等他开口,朱自通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嗨,莫说这些了,再来。” 孟迁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碗与他又干了一碗,知道朱自通不想听他劝解,他便转换话题道:“老丈,人有相似,实在做不得准。你可还有甚旁的特征?” 听他这么一问,朱自通拿酒碗的手一顿,紧皱眉头犹豫了好一会才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道:“兰儿身上有一块黑色的梅花胎记。” 朱自通没有说出胎记的位置,只因那位置过于私密,确实不好在外男面前多言。 谁知,孟迁闻言却是一愣,努力回想了一会,小心地问道:“老丈,那胎记可是在后腰……左,左下侧? 朱自通浑身一激灵,蓦地想起白日里孟迁曾替褚三娘疗过伤。他激动地双手抓住了孟迁的臂膀,眼睛直盯着孟迁,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想清楚了,那胎记是黑色还是青色?”孟迁又问。 今日,他确实在褚三娘那雪白的臀上见到一块胎记,形状也确实有些像梅花。作为一个男人,要让他忘记这一幕可不容易。只是那胎记的颜色是青色,而非黑色。 朱自通握住孟迁双臂的手加重了力道,道:“黑色的,是黑色的。你,你可是见着了?” “哎哟!老丈,你小些力,我这手都快被你掐断了!”孟迁被他掐得一阵龇牙咧嘴。 朱自通见他疼得厉害,连忙松开手,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复。 “老丈,我与你说的,你可万不能跟褚都知说啊,不然她真会要了我的命!”孟迁甩了甩手,缓解了一下双臂上的痛楚,这才苦着脸说道,“褚都知后腰左下的位置上是有一块胎记,那形状么,倒也有些像梅花形,但那胎记不是黑色,而是青色的。” “青色?青色……”朱自通喃喃了半晌,问道,“何谓青色?” “这便是青色。”孟迁想了想,从怀里摸出自家的钱袋,他的钱袋所用的布料正是青色的。 朱自通凝目仔细看了一会,迟疑地开口道:“此乃黑色。” 孟迁眼珠一转,算是把事情给捋清了,恍然道:“老丈,你莫不是分不清青色与黑色?” 朱自通此刻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激动得不停喃喃自语:“青色,黑色,青色,黑色!哈哈哈哈,她真是兰儿,她真是兰儿!哈哈哈哈……” 猛然间又放声狂笑起来,笑的同时两抹眼泪也从眼眶中流出,随后他一把抓起石桌上的酒坛,就这么狂笑着大步离开。 “哎,老丈,老丈,你先莫走啊,你可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啊!”见他离开,孟迁连忙追上去,边追边叫着,只是朱自通此时对他哪还有半点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