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奇退下后,赵德昭轻轻吁了口气。 与刚刚那句玩笑话表露出来的意思不同,他心里其实一点儿都不怀疑方正奇的判断,也早就有了决断,说是要与潘美商议,不过是委婉一些的否决而已。 一个能够无耻不要脸到不惜自阉求进的武将,显然是不可能得到麾下将士的尊重与拥戴的,也就不太可能有一个将帅的威信。 俗话说将熊熊一窝儿,有这样一个武将领兵的军队,战斗力是可想而知的,一触即溃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方正奇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也确实是老成持重之言,大军出征求得一个“稳”字,肯定是没错的。 更甚至,赵德昭的皇帝老爹在出征之前面授机宜之时,所嘱咐的也是这个意思:稳步推进,不要冒险。 但赵德昭心里却很清楚,事情不能这么办! “潘将军,依你看来,是骑田岭好呢,还是越城岭更佳呢?” 方正奇走后不久,赵德昭便把潘美请了过来,密议进军方向。 潘美抬眼看了一眼赵德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以殿下的性子,想必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何必一定要假装跟未将商议?殿下说如何进军便如何进军,反正未将反对也是无用。” 赵德昭一怔,旋即大笑了两声,这人是越来越识趣了。当下也就不再装样子,直接把话挑明了。 “本王一心求快,此事你是一早就知道的,但是出征之前,我父皇再三嘱咐过,遇事多听宿将言语,所以本王还是很需要知道将军的心意。” 说完这话后,赵德昭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潘美.等着他作出回答。 潘美猜得没错,赵德昭确实心中早有定见,所谓的听取意见,不过是故作姿态,假装而已。 不管潘美持有何种意见,都不会改变赵德昭的既定决策。 但赵德昭仍然需要他明确表态,这并非是简单军事问题,而是关乎政治立场。 潘美很清楚,倘若自己顺着赵德昭的“求快”的企图作出表态,万一在骑田岭受挫乃至于兵败,那么自己就有可能会为此而背上指挥失当的黑锅;反过来,倘若自己作出反对的姿态,则会被赵德昭认为是只求自保,不肯一起承担责任,这就是立场不可靠。 不管作出何种表态,都要承担不可预测的风险,但偏偏自己又无法影响结果,这种感觉让潘美很无奈也很恼火,就好像是被人拿刀逼上赌台押一把重注,却连摇色子的权力都没有,想想就憋屈得很! 倘若是自己领军作主,要打哪里就打哪里,要如何打就如何打,不论生死成败,全都自己认了,岂不是既利索又痛快? 内心激烈斗争了许久后,潘美终于开了口,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殿下,未将以为……” “潘将军!”赵德昭霍然站起,抬手制止了他:“本王看你脸带病容,似乎是染上了疫病,这些天就请好生休养,军务之事,就暂且不必理会了!” 潘美愕然张大嘴巴,露出了极度的惊讶之色,也夹杂一些感激。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赵德昭放了自己一马,万一接下来战事失利,自己便可以撇清绝大部分责任,相当于郡王殿下独自承担战事决策的全部责任。 但这位郡王殿下行吗? …… “不行呀,殿下,此处地势太过险恶,士卒们强攻整日,没有一人能爬上关墙!” 一道雄关依山傍水,位于溱水河谷的西侧河滩之上,左邻陡峰,右控河道,关城之上,戈甲森森,旌旗招展。 临近黄昏,宋军的一波猛攻进攻被关城上守军打退,除了在墙根留下一摊层层叠叠的尸体,没有取得任何战果,甚至就连关城墙头的雉堞都没有明显的损坏,亲自带队攻城的裨将范永福满脸乌黑,很狼狈地退了下来,向观战督阵的赵德昭回奏。 半个月前,赵德昭聚齐南征大军的后队后,在零陵作作逗留,休整了三日,随即领兵进抵严关之下。 严关是南汉设在骑田岭的第一道关隘防线,据方正奇的说法,此处囤有两千精兵把守。 按照《孙子兵法》所说,五则攻之,十则围之,三万宋军对敌两千守军,按理说超过十倍,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但困难在于此地势太过险恶。 自北而南的溱水河,在此处蜿蜒穿过南岭山脉,在崇山峻岭中破开了一道口子,数千年随着河道的迁移变动,在河道西侧冲刷出了一条狭长的河滩平地,进入岭南的最便捷的一条通路,严关便是位于这片河滩之上,恰好堵住了大军南下的口子。按照随军的兵部职方司郎中的说法,早在秦未汉初,赵佗始建南越之时,便在此修筑了关隘,这也从侧面证实此关的险要。 安营扎寨后,宋军先对关城作了一番试探性的进攻,以试探其城防情况,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一块不好啃的硬骨头。 赵德昭抬头仰望严关的关城,感觉自己仿佛是处在一座群峰夹峙的天狱之中,左右皆是陡峭山峰,溱水如同一条白色飘带蜿蜒穿过,高耸的关城傍水而建,竟似不比周遭的山峰低矮多少。 不需要看兵书,赵德昭仅凭打过即时战略类电子游戏的经历,也能一眼看出难点是在哪里——这个破地方正面宽度太狭窄了,纵然是拥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也无法展开。 看了一眼天色,西边的日头已经大半没入群山之中,以这个年头的照明条件,夜战攻城基本上是摸瞎,不值得一试。 赵德昭稍微有些郁闷,示意中军旗牌官鸣金收兵。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无兵可收了,这一波蚁附登城的数百士卒,几乎全都死了个干净,关墙之下陈尸累累,夹杂着一堆被毁坏的云梯,黄昏的山风中浸着隐约的血腥之气,甚至还有一股令人闻之作呕的臭气,那是城墙上泼下的所谓“金汁”——它是在这个时代的广泛应用的守城利器。 第121章献计 试探性攻城的过程中,赵德昭最受不了的,便是这种所谓“金汁”。 整个下午,他亲眼看见把守关城的南汉士卒在城头上把大粪汁一锅一锅煮开了泼下,凡是沾身的宋军士卒无不烫得哇哇大叫,至于那气味就更是别提了,眼下还他妈是个南风天! 忽然,旁边的一个声音响起,把赵德昭的思绪从大粪中拉了回来。 “殿下,既然有一道关城横亘在前,我军何不顺河而下?他们还能有本事把墙寨立到水上不成!” 建言献策的是刘辉,此人是大将刘遇的儿子,也是赵德昭在宫学里招募来的“随军参谋”之一,他虽然出身将门,有着对于统兵征战沙场的热切向往,却并没有任何从军的经历,今日头一次真正亲眼见到大军厮杀,激动得大呼小叫了一个下午,把赵德昭弄得烦燥不堪。 此刻,他兴奋得满脸通红,鼻翼翕动,说话声音高亢,似乎是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破局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