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县城夹在琴江和西华山之间的狭长地带,南北长而东西窄,南边城墙比北面的城墙长上三分之一,小城约莫是个不大规整的梯形。 西南北三面各有一处城门,东面临着水,没有正式的城墙,而是沿江建了石堤,堤上建着围屋风格的砖石高宅,沿江一面具是石质高墙,也有充作城墙的作用,临江只有一处开口,砌着石阶当做码头,也算是一个水门。 林彻是从南门进来的,看时间离开宴还早,就直直的往北门而去,打算先去瞧瞧流民的情形。 从南门到北门这条石板路是城里的主道,七八里长,宽一丈多点,也就四米的样子,路的东侧就是沿江的高宅,西侧的房屋略矮一点,也都是两层的式样。 这两侧都是大多是一些商铺,而县衙和一些稍微富贵的宅子都分布在水门到西门的这个次级主道上,所以林彻一行也不必经过衙门口,花了不到两刻钟就径直出了北门。 北门外却还有一条长街,草草的围了一个低矮的城墙,算是一个外城。 这条叫角头街的街道却是更窄了一些,一丈都不到,路面也只是铺着碎石和鹅卵石,这里住着的都是一些比较穷苦之人。 无心细看的林彻,又再次颠簸着出了小北门,才视野开阔了起来。 眼前是一片不大的农田,远处靠着西边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溪流西侧是一些丘陵荒地,便是流民的栖身之所了。 若是一直发展下去很可能便是另外一个角头街,因为角头街就是一批较晚流落到这里的客家人形成起来的。 林彻发现,这附近周围野地里的荒草都没有了,一些小树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泥坑可以证明之前它们存在过。 就是剩下的那些比较大的树木,也被扒去了树皮,低矮处的树叶也被采摘个精光。 然而附近稻田里的青稻却似乎完好无损的,甚至连踩踏的痕迹都没有。 林彻心中猜测,树根,树皮,树叶,还有一些野草,应该是已经成了流民们裹腹充饥的食物了。 饿急了的流民,真的和蝗虫没有太多区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但是他们又对庄稼保持着珍惜的态度,即使那稻田是别人家的,和自己毫无关系,也依然在饿急的时候不去糟蹋庄稼。 或许这就是农耕民族最朴素的价值观吧。 一行人从这些景象中,已经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流民们凄凉的处境,皆是心头沉重,默默无语的向营地骑去。 等走近了才看清,这里乱哄哄的搭建了许多简陋的草棚。 可以看到一些四处漏风的棚里躺着衰弱的老人,身上衣不蔽体,草草的盖着一些稻草,枯瘦的脸上麻木灰白,眼眶中弥漫着浓浓的死气。 青壮年的流民也是瘦骨嶙峋,大多都蹲坐在各自的草棚荫蔽处,双目无神的发着呆,瞥了一眼林彻众人没有发现粮食,便都毫无兴趣了。 虚弱的他们,只能尽量节省体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也有一些人,盯着林彻他们胯下的马,眼里泛着绿光,再发现他们跨刀带剑的,又匆匆别过头。 只有一些光着屁股玩着泥巴的孩童,才会咬着黑乎乎的手指,睁着因为脸上无肉而显得略大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鲜衣怒马的林彻众人。 因为没路,马车进不来,林彻被罗标抱骑在马上,铃娘也和另一个骑士共骑一乘。 眼前的情景,让小丫头心中软成一滩,酸楚不忍,时不时的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林彻。 林彻打量着四周,内心也是一片惶然,前世今生活了近四十个年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曾经电视报道中的非洲难民都没有让他感觉到这么多的凄惨和绝望! 明明是大白天,这里却没有什么生机,明明有几千活人,却寂静无声犹如荒坟,那一个个低矮的锥形草棚便像那坟头一般,里面葬着活死人。 这些人不知道吃尽了多少苦头,这几个月受了多少磨难,从蒙古鞑子的铁蹄下逃出生天,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走来,饥寒交迫,却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 总以为官府能够帮他们一把,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结果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最后只剩下了绝望。 如今已经再也走不动了,也没有力气去幻想什么了,似乎这里就是流离的终点了,也是生命的终点,绝大多数流民已经心如死灰,变成了行尸走肉。 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林彻,心底似乎有一种呐喊,要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 林彻按捺住沸腾的情绪,坐在马上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终于让他发现了有一群和别人略有不同的人。 这群望向林彻他们的人,一样的衣衫破烂,一样的瘦骨嶙峋,不同的是眼神中还有坚定,还有希望,还有,光! 林彻命令罗标把他放下马,声音里的执着和不容拒绝让罗标选择了服从。 大伙都下了马,留下两人守着马,其余人都簇拥着林彻和铃娘一起走到了这群人面前。 “你们好,我叫林庆,能帮你们!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们。” 林彻对着领头模样的一个汉子开口了。 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这些人都愣了愣,不过林彻话中的能帮你们几个字,却让领头的汉子迅速回过神来,语带期望的回话了,“这位贵人好,大家都唤我焦大,您真的能帮我们么?想问啥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 交大?我还复旦呢!小小的吐槽了一下这个名字,还好眼前的环境没让他笑出来。 “你们这里一共多少人?可能算清有多少妇孺老幼?断粮多久了?没人施粥么?有人生病么?死了多少人?” 林彻一口气问出了一堆问题,问完才觉得急切了,“恩,你一个一个答,想清楚了再说,别急。” 还别急,你这比谁都急,焦大没敢表露心中的腹诽,沉下心仔细理了理,“应该有两千三百余人,老人不多了,两百人不到吧,大多死在路上了,妇女还有四五百,孩子的话,也有三百多个的样子,我们去年冬天开始离乡,这一路都是忍饥挨饿,偶尔在富裕的地界能吃几顿饱的,有稀粥喝都算是很好的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野地里树林里找食,什么都吃过,到了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刚来的时候,官府也施了几天粥,然后衙差说县仓里也没粮了,后面就偶尔会有善心的大户施一两次,最近的一次也是三天前了,有时候城里的百姓也会送点能吃得东西来。” 焦大顿了顿,觉得嘴巴有点干,砸吧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大伙饿久了,身子骨都不好,一大半都有点大小毛病,这情形也没人在意这些,只想有口吃的,做个饱死鬼也好,死人的话,要是只从来了这里算的话,大概死了五六十人了,昨天就一下死了二十多个,今天还死了十几个,估摸着还有三十多个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夜。” 这交大,很不一般啊,看着答话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人如其名很有高材生的模样。 林彻揣度着,扫了一眼焦大比一般人都要粗大的指关节,看来,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林彻现在也顾不得探究这些了,还有更紧要的事,“我给你们粮食,你先告诉我,你能管好这些人么?” “能!只要能吃一口饱饭,我一定让大伙守规矩。”焦大眼神亮了起来,有些激动。 “标叔,咱家在城里的粮店应该有不少粮吧,先运十石过来应付一下,后面我再想办法。”林彻吩咐着罗标,“恩,然后多请上一些大夫,带上药材。” 罗标二话不说,拿出一个小银牌,交给边上的一个汉子,令他飞马回城办理,对于林家来说,这一点粮食眼都不需要眨一下,听从郎君了吩咐就是了。 然后林彻又转头对焦大说,“今天先这样,待会让大家都喝点浓粥,你管着点,盯着别让有人吃多了,粮食管够,不是怕你们吃,是担心你们饿久了一时缓不过来明白么!?我不希望再死人了,不管是饿死的还是饱死的!能做到么?!”语气渐渐严厉。 焦大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觉着站在自己面前没自己腿根高的小人儿,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而是自己的将主。 不由身板一挺,“能,小人一定做到!公子放心,做不到您砍了小人脑袋!” “好,有你这句话,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待会得回城去衙门上,我留两个人在这里协助你,明天我还会再来!” 林彻说着,点了一个护卫,“章洪,待会冯松宇回来后,你二人便留在这帮忙,待我明日过来。” “喏,阿郎放心,小人省得。”章洪叉手应到。 日头已经偏在西山头上了,暂时也没其他要交代的,林彻是时候该回城去,便无他话,转身就走。 “恭送公子。”焦大一群汉子,五体投地的拜倒在地,直到林彻的背影开始模糊了才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