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夜已经有些冷。这灯、这月,其实都没有什么好看的。梁铉心里想。 闲人多,光影乱,还没有宵禁,这么好的时光若是完全浪费在观灯上,那才叫真的愚蠢且可笑。 所以送走李思柔之后,他立刻抛下这满街的热闹,带亲自着人去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事成之后夜色已深,空气中残留的烟火气暂时掩盖了血腥味。梁铉接过随从递来的披风,独自一人回到了最繁华的那条长街上。 此时观灯的人群大都散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醉汉,以及精力旺盛的少年郎们。百步亭中还有十几个书生在推敲着新作的酸诗,戏楼中鼓乐声已经明显地稀疏了下去。 出了戏楼再往前走,便是踏雪桥了。桥上月色如霜雪铺满,桥下波光似洒金碎玉。那是城中百姓最喜欢的放灯之处。 只可惜此刻月已西沉,桥下早就没有什么人了。只有浅滩上几盏被水草绊住的河灯闪闪烁烁,稍远处河中心停泊着一只小船,上面却连一豆灯火都没有。 这便是光鲜热闹背后的真实。 梁铉在河滩上坐了下来,看着那几盏河灯在水中摇摇晃晃,光线越来越弱,最终忽闪一下归于黑暗……他忽然伸手捡起一颗卵石,向着灯火熄灭处扔了过去。 “蠢货,信这些东西!”他嗤笑,“祈福若有用,当初何至于流落娼门!” 笑声在夜色中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但这一声过后,河中那只小船上忽然有光闪了一下。 那是一盏灯。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灯光很快在船上蜿蜒成一条长龙,龙背上光华耀眼,各色水晶琉璃次第亮起,竟生生在小船上长出了一片亭台园林。 波纹动水声响,小船正是向着他所在的方向驶过来了。 梁铉瞬间弹了起来,右手拔剑出鞘,脚下已经在预备后退。 却在这时听见了脆生生一声高呼:“梁三,你再不来,我就要冻死在这儿了!” 是熟悉的声音。 梁铉迟疑了一下才收剑入鞘,下一刻就看见船上放下了一块比寻常跳板宽好几倍的长木板,小丫鬟推着轮椅上笑靥如花的姑娘向他飞奔而来。 “梁三!快看我为你准备的灯船!漂亮不漂亮?!”轮椅上的姑娘张开双臂,大笑着向他邀功。 梁铉皱眉就要躲闪,对方却忽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踉跄着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只能伸手抱住。 笑声震得耳朵发疼,梁铉心里恼怒,不禁冷声:“你休耍花招。若是折腾坏了腿要坐一辈子轮椅,朕不会养你!” 萧雁回闻言笑声更大,更狗胆包天地趁着此刻的绝佳机会猛一伸脖子,准确无误地在那张恼怒的脸上嘬了一口。 梁铉差一点就把她扔出去了。 萧雁回双臂死死地缠着他,保证了自己的安全以后,笑得震天响。 “我知道呀我知道呀!”笑过之后她又扭着腰撒娇,“我知道公子心疼我!我一定养好自己的腿!我还要踏踏实实地跟着你一辈子呐!” “呵。”梁铉忍不住冷笑。 萧雁回也不在乎他信不信,挂在他脖子上又回头指指身后:“你一定要上船看看呀!我准备了好几天,文叔带着一大家子忙了整整一天加大半个晚上,专门为你做的,你肯定喜欢!” 梁铉不喜欢看灯。 而且如此深夜贸然邀他上船,居心叵测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简直隔着老远都闻得到阴谋的味道。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君王系天下安危于一身。 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还没等这些道理在脑子里过一遍,他的人已经站在了船上。 他甚至没有想起要先把怀里居心叵测的女人放下来。 萧雁回志得意满,窝在他怀里骄傲得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挥手指点着船上光灿耀目的一片灯火:“这些,所有的,都是给你的!听说你从来没有放过河灯,我便替你把前面十九年欠下的都做了,每年最少一百个!你是皇帝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需要许愿的事太多了,我都怕写不完哦!” “幼稚,无聊。”梁铉嫌弃地评价了一句,移开目光。 但眼角还是瞥见了,脚边一盏灯上写的是“梁三身体康健,免受病痛之苦”,旁边那盏写着“梁三夙愿得偿,永不受制于人”,再旁边是“梁三平安喜乐,福寿康宁”…… 竟然当真每一盏灯都是为他做的。 不是拿瞎话来哄他,也不可能是今晚临时起意。她甚至知道他一直掩饰着不肯被人看出的病痛,也看得出他深埋在心底的夙愿…… 梁铉心中忽地一凛。 下一刻,正在昂着头等夸奖的萧雁回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人已猝不及防地向外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