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刻之后,舟行江上,周围充斥着雨后激流的哗哗声,船身不时晃动,发出叽叽嘎嘎的轻响,前面甲板上摆放着的竹篙、船桨等物不时碰撞到船身。 “未想令绪竟如此精通水性。” 手中握着酒杯,身体随着船只摇晃的黄崇看着裴越托着一盘生鱼脍信步走到面前,咂嘴向一旁座上的姜绍说道。 姜绍赞同的点了点头。裴越祖籍在河东闻喜,也是个因父辈逃避兵灾被迫落户蜀地的外来户,诗书传家,平日里只知他文采出众,不想还精水性、擅舟楫。 至少比自己和黄崇这个旱鸭子好多了。 裴越随手放下食盘,朝黄崇挤了挤眼,又看向佯作正常的姜绍,笑道: “子复勇武,拉得开硬弓,骑得了劣马,只是这水性也得抓紧练练,否则过几日怕是有出丑的地方。” 黄崇顿时双目圆瞪,闻弦歌而知雅意,有些兴奋道: “这么说来,子复出使东吴的差事已经定下了!” 裴越的老父亲是光禄勋裴俊,九卿之一,虽然因为尚书台各曹分走多项行政权,职权变轻,但仍是一个重要的荣誉职位,能够知道朝堂许多大事。 裴越点点头,却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展开,而是继续跟姜绍道: “外交辞令要抓紧学习,与东吴有关卷宗也要早点调阅,争取多看一些,详细了解东吴朝堂君臣、疆域地理、风土人情等等。” “如今蜀中疲惫,东吴虎视眈眈,出使之时只怕吴国君臣会在朝堂上多加为难,子复还需早做准备,才能像昔年文伟公那般辞顺义笃、据理以答,做到不负使命!” 蜀汉时下既已无法像当年先帝刘备那样,挥师东进,用刀兵等硬实力与东吴签订湘水之盟,就只能够像费祎那样,出使时小心应对,面对吴国君臣的为难事事条答,无所失误,免得辱没了大汉国威。 姜绍面色凝重,心知弱国无外交,外交这桩差事要干好也不容易,自己初次涉足,定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应付,当下就先谢过了裴越的好意提醒。 一旁黄崇谈到东吴的事情,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见没人理他,他自顾自朝自己灌了不少酒,越喝越急,突然摆摆手说道: “今时不同往日,想那性既滑稽、嘲啁无方的吴主孙权,还有才博果辩、论难锋至的诸葛恪、羊衜、张温等人多已作古,这些年吴国朝堂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子复你不必太过担忧,这趟出使定会圆满完成、载誉而归的。” 说完他将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冷哼一声,“若不是朝堂诸公将出使一事拖延日久,子复你挟大胜之威出使,何愁不能慑服吴狗,讨还使团,非要等到了今日,那吴国恐怕早就摸清了蜀中虚实。” 黄崇内心郁闷。他父亲黄权就是因为伐吴之役流落异国、客死他乡,自己年岁渐长,是三人之中年级最大的,却迟迟不得重用。 他经历绵竹大战、夺回汉中等役之后,这趟回京仍只是在禁军中担任中层职位,没能进入军中决策层,颇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叹,这是在借姜绍前途之愁喝自己郁闷的酒。 try{mad1('gad2');}catch(ex){}裴越知他心绪,三人之中目前以自己仕途最为顺利,回京之后想走的是台省的路子。看黄崇还要拿酒,移开酒壶扁扁嘴说道。 “子高兄慎言,你又不是不清楚目前朝中情况,台省日理万机,官吏殊少休沐,哪敢拖延耽搁,只是出使一事涉及国策,个中牵扯甚大,岂能够三言两语轻易决断。” 黄崇哼哼一声,一把夺回酒壶往自己杯中倒酒,“牵扯甚大,还不是怕——哼,吴狗要不是仗着有几艘大船,以我蜀中精兵,何时不能顺流而下,直取建业——” 姜绍和裴越相顾看了一眼,没再阻止酒劲上头的黄崇借酒浇愁,口中絮絮叨叨骂着东吴君臣。 这几乎是蜀汉朝野很多人对东吴的心态,连黄崇也不能免俗。 既忌惮东吴水军战船实力强横,又对吴兵战力很是鄙夷,认为要不是偷袭背刺和舟师庞大,吴兵决计打不过蜀中的精兵强将,不可能从麦城到夷陵再到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们蒙受耻辱。 唉,自卑又自大。 ··· 游完江景与裴越告别,中途带亲从护送酩酊大醉的黄崇回家后,姜绍也返回大将军府中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酒气。 因为从裴越口中得知了宫中即将下诏让自己出使东吴的确凿信息,姜绍迫切地想向大将军姜维汇报,看能不能再跟这个便宜父亲交流一番。 这些日子,大将军姜维托病避祸,很多朝堂议事都没有参与,对外是谢绝宾客,对内也深居简出,姜绍虽然每日请安,但真正与之交谈的机会也寥寥无几。 他迈步穿过庭院小径,走到姜维书房时,特意在通道处停下了脚步,小心整理了身上衣物后,才近前伸手敲了敲门扉。 “大人安好。” “进来。” 片刻后,室内传来姜维平静的声音,姜绍连忙应了一声,推门进去。 抬眼就看到姜维孤身一人正静坐案后看书,他侧脸看上去虽有些清癯,但神色仍旧从容。 姜绍借机扫视房中几眼,府中此处主人书房僻静,他几乎就没有怎么踏足过。 这位便宜父亲的书房内没有任何装饰,摆设的器物也十分简单,左侧两具壁架收藏书简,右侧兰锜搁置佩剑兵器,主前一案几放满灯盏书籍、笔墨砚台等物,旁边有几榻、枕簟和坐席可供坐卧依凭。 此外还有一个书箱侧着摆放,至于富贵人家房中的熏炉、器玩等物一概没有。若以当朝大将军、俸禄年万石的公位而论,这样的书房配置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寒碜了。 他随手带上门页,转身抬步走到跟前。 大将军没有开口,也没有看姜绍,手中的书简遮挡了部分正面脸庞,许是室内光线影响,竟让姜绍产生一种看不清眼前人的错觉。 这些时日,姜绍困在都城又被闲置,或焦虑,或平静,状态变化起伏很大,而大将军却一直波澜不惊、安之若素,让身边人都察觉不到他的状态变化。 try{mad1('gad2');}catch(ex){}如果之前打汉中的时候,忧心国事、殚精竭虑的大将军让人感觉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现在闭门谢客的大将军就像一座稳稳的大山,一动不动。 山就在那里,不远也不近,你却看不清、摸不透深山中的光景。 倒不是故意说的有多么高深莫测,只是这种平战转换状态远在常人之上,单单这份养气的功夫,此时的姜绍就远远不及了。 “儿有要事向大人禀报。”姜绍稳了稳心神,伸手拉来坐席,跪坐在姜维面前开始汇报。 从尚书向充在朝议上推荐自己出使东吴,到朝堂公卿各言利害,出使人选久久不决,再到陈裕邀请自己赴宴,借着酒意试探暗示,最后到今日从裴越口中得知宫中已经定下人选,就由自己使吴的消息。 有些事情姜绍之前已经汇报过,但这时受大将军姜维这种不动如山的状态影响,让他对出使东吴一事的情绪很快消化得差不多了,竟把事情发生前后快速梳理了一遍,思路清晰,言辞流畅,末尾还补充了自己对内外形势新的看法。 这让姜绍有些窃喜,好像身上突然点亮了一直隐藏的外交技能点一样,口才比在汉中那一夜惴惴不安游说句安感觉还要好上许多。 他娘的,说不定自己还真是个外交天才。 但观察大将军神色依旧如初,喜怒没有露出一丝端倪,这让姜绍连忙又低头隐藏了自己那一点小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大将军才放下书简,看向姜绍缓缓开口: “你想做什么。” 姜绍闻言内心一动,在大将军的注视下,原本安放在腿上的双手忽地握紧又松开。 “坐困彀中,自托于无为不是办法,出使东吴时机既至,儿不才,要全力施为,效法车骑将军邓芝,既要和合二国、不辱使命,也要扬名于世,搏个前程!” “只是——” 他一直在关注大将军的神色,在确定眼前人面部没有变化后,才继续道:“只是心头还有些郁结难以解开。” “你的担心为父知道了。”姜维摆摆手,打断姜绍的顾虑。 他起身来到屋中,负手而立,跟着起身的姜绍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脊,恰似大山的另一面。 “将赤吾族、将兴吾家,在为父看来,未必不是同一句话。你也是在战场上厮杀滚打的老人,这世间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但有远志,就放手去做!” “但记一点,吾等做事,不问能不能,只问该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