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石鉴根据自己上任伊始的走访摸清情况后,给出了自己平定胡人之乱、收复陇右失地的一套措施。 他的军事逻辑是这样的,要收复失地、抵御外敌,就要平定内迁的胡人之乱,把这长在腹心的大患给除掉了,才能够全心全力的去对付敌国外患蜀汉军队。 那要怎么对付这些来去如风、野蛮狡猾的鲜卑胡人呢?鉴于胡烈率步骑精锐深入追击,反而被秃发树机能在万斛堆设伏围困、一举歼灭的教训,石鉴打算吸取已故征西将军邓艾的策略,搞修坞壁、建烽燧这一套,把擅长轻剽劫掠的鲜卑胡人给限制死了,然后再慢慢消耗他们,最后一举消灭他们。 试想一下,如果再萧关道、安定、北地还有剩下的陇右地区修建很多坞壁、烽燧,那这些野蛮狡猾的鲜卑胡人不管跑到哪里都无所遁形,也无法再获取足够的补给物资,他们的攻坚能力又十分有限,这样一来,跑来跑去以战养战的他们很快就衰弱下去,然后晋军再趁势进军消灭他们。 灭了这些在腹心的内患,转过头来趁势进攻蜀兵,以蜀中的国力,哪里还能够抵挡得住呢? 石鉴这一套想法和措施,也不是无的放矢,除了邓艾时期修建的坞壁在这一次陇右动荡之中发挥了作用之外,其实不管是后汉还是时下的东线战场,都有相同类似的智慧可以借鉴。 后汉的羌乱,比时下的蜀兵入侵和鲜卑胡人作乱所造成的动荡也不遑多让,后汉为了抵御羌胡部落的叛乱和进攻,就在安定、北地、西河、关中乃至三河、河北多地修建了一系列的坞壁堡垒,用这些连成了一道帝国内部的防线,这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先不说,表面上确实一度起到了扼住连战连胜的羌胡骑兵深入内地、威胁中原的战略效果。 在时下的东线战场上,面对多次进攻合肥、寿春等重要城池的失利,号称“上岸击贼、洗足入船”的吴兵也开始反其道而行之,不再执着于一城一地的进攻,而是绕开这些重要城池,改由从江河湖网甚至海上航道派遣轻兵快船袭击北国的腹心之地。 一开始曹魏乃至晋国也对他们的这种打完就走的行为毫无办法,屯驻于漫长边境的军事力量也不可能疲于奔命、东西来回救援,所以内地腹心被吴兵轻装奔袭袭扰的事件多有发生。 直接到曹魏、晋国军队在东线加强了烽燧建设之后,吴国军队的剽略行为才渐渐得到遏制,得不偿失的他们有回到了正面进攻的原点上。 所以,新上任的安西将军石鉴一经考察发现,就觉得自己可以先借鉴这些经验,先搞出一条坞壁烽燧防线出现,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了再说,然后慢慢出兵收拾鲜卑胡人和入侵蜀兵这些内外敌人。 他的这些想法,庞宗还有曹囧自然连声赞成,对顶头上司的决策充分拥护,只有轻车将军杜预越听越感觉不对劲,眉头都皱了起来。 秃发树机能之乱,邓艾时期在陇右地区修的坞壁寨堡大多幸存下来,这是石鉴如今大修坞壁的依据,认为鲜卑胡人攻坚能力不足,但杜预并不这么认为,胡骑趋利而来,初次纵兵四掠时到处都能抢到物资,自然犯不上拼命,但现在他们第二次来,各地坚壁清野、一片凋敝,鲜卑胡人想要要获得生存物资,只能打坞壁、攻烽燧,伤亡的忍耐度自然就会提高,坞壁耗费大多数钱粮修建,士卒、民众却都缺乏训练,这是抵抗不住鲜卑胡骑围攻的。 他们能围攻灭了胡烈的军队,灭不掉这些个小小的坞壁? 最要紧的是,安西将军石鉴如果真的如此处处布防,防得了小敌,防不了大敌,所有军队会被石鉴调动得七零八落,疲于奔命耗费钱粮不说,最后什么蜀兵、胡骑都没杀到,反而造成许多非战斗减员。 试想一下,连上邽城都挡不住蜀兵的巨石砲,虚掷钱粮大修坞壁,不说能不能挡住蜀汉大军,单单一点,它真的能够挡住有蜀兵在背后助力的鲜卑胡人吗? 这些内容在一开始石鉴有这个修坞壁、建烽燧的念头时,杜预就已经说过他的担忧了,但没想到石鉴的执念如此之重,似乎从没有考虑过他说过的意见。 见杜预不置可否,石鉴脸上笑容也渐渐收起,他也没继续问旁边的将军庞宗和军司曹囧,而是漠然问道: “杜将军,可还是有其他异议?” “若是要将大修坞壁,修成一道防线,那这防线根本就是一盘散沙,末将一开始的意见已经说过了,今日再斗胆说一句,石公若如此做,不啻是舍本逐末、虚掷钱粮、析分兵马、独斗群敌!” 杜预忍了许久,一开口就是如此激烈,庞宗、曹囧二人脸上纷纷变色,偷偷瞥眼去看石鉴,只见这位安西将军果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他嘴上却反而勾起一丝冷笑。 这,,这二人听说之前在朝中有过瓜葛矛盾,如今看来,在这军略上各执一词,似乎是夙怨难消啊! ··· 看完坞壁、烽燧等建筑之后,安西将军石鉴和积弩将军庞宗二人同坐一架马车,启程返回营地。 一路上,一向擅长讨好献媚上司的庞宗这具肥胖身躯似乎在车上坐的很不习惯,在与石鉴的交谈中,好几次都扭了扭腰杆,挪了挪屁股,好像为了让自己坐的舒服一些一样,石鉴却视若无睹。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忍不住试探道: “石公,这杜将军似乎对刚刚的军略颇有成见啊!” 石鉴闻言冷笑一声,也不回答有关杜预的质疑,淡淡问道:“庞将军出身西州,又是军中宿将,平心而论,现下若是发大兵与蜀中军队、鲜卑胡人争陇右,还要驱逐蜀兵、平定胡人,容易否?” 庞宗脸色一凝,过了一会哂笑道:“怕是不容易啊,某是西州人士,深知这陇右地区有高屋建瓴之势,易守难攻,尤其是从关中发兵争取,大有不便。加上陇右士马甲天下,一向是不容易臣服的。昔年光武皇帝如何英明神武,派兵与隗嚣军队多次作战,也是难操胜算,以至于多次临阵换将,最后硬是凭借举国之力耗到这隗嚣兵粮断绝,才拿下了这陇右之地。” 见庞宗说了实话,石鉴也脸色肃然,沉声说道:“何止是不容易,在某看来,是大不易!这陇右之争,犹如昔年的汉中之争,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失去了就不容易再夺取。当年夏侯渊战死汉中,丧师失地,后面魏武皇帝亲率大军千里迢迢赶至汉中又如何,以魏武皇帝的能征善战,以麾下兵马的百战百胜,还不是得了‘鸡肋’二字退兵。” “今日你我都知道,陇右数郡被蜀兵夺取,要再发大兵争回来,除非是敌军内部生乱,否则谈何容易,你我就算是竭尽智力,到头来也可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白白便宜了后来者。” “要不然,你道扶风王就算再不明白其中利害,他帐下的长史刘准难道看不出来么,他们为何偏偏要为一庸将敬琰求情而得罪当今天子,最终被免去这关中的军职?还不是就是因为看准了这后头的仗不好打,害怕在落得个不得安生的下场,这才要使用此等伎俩,明哲保身、退出这关中的危局。” 被石鉴这么一提点,积弩将军庞宗顿时恍然大悟,他一开始也知道这关中的兵事其实是个烫手山芋,但无奈皇命加身,不得不从,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兜兜转转的曲折道理,一想到其中厉害,再想想“进不贪功、退不畏罪”的扶风王司马亮等人,顿时也是浑身冒出冷汗,连忙向石鉴询问得脱之法。 石鉴呼出一口长气,继续说道:“此时最忌怕的,就是朝廷下诏催促进军,那就是要你我把脑袋和仕途都绑在这一仗上面,与蜀兵拼命,稍一不小心,就是在沙场上败军杀将的下场,这是智者不愿为的事情啊。” “某所用的军略,修坞壁、建烽燧,看似耗费国家钱粮、战争旷日持久,却胜在稳妥可靠、步步为营,不至于让军中将帅孤掷一注,与那些凶悍蜀兵、野蛮胡人在疆场上一决胜负、搏个生死。” 庞宗闻言连忙点点头,他现下是越听越佩服石鉴的老谋深算和稳妥行事了,毕竟他虽出身西州,但如今在洛阳也算是权贵之流,日子过的优哉游哉,好不快活,若不是年轻皇帝临时点将,他如何愿意来接着烫手的山芋,与这些蜀兵和胡人拼命。 所以他皱起眉头说道:“眼下有杜预从中作梗,就怕是朝中得知此事后,不允许军中的方略,加快催促关中发兵去夺回陇右、驱逐蜀兵、平定胡人啊!” 杜预是司马家的姻亲这一层关系朝野人所皆知,庞宗甚至怀疑年轻皇帝把他派来前线,就是有一层监督与他有旧怨的石鉴发兵奋剿的意思,若有如此深意在,只怕石鉴与杜预二人军略争执之后,必定也会在朝中各找帮手,打起口水仗,按年轻皇帝的心性,恐怕不会让想要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石鉴如意。 这一层石鉴早已经是想好了,他事事都想在庞宗这个军中武人的前面,这时候却打起了机锋来。 “有人想要吃肉,这劝看来是劝不住了。既是劝不住,就得别有手段了。” “他要吃肉,那就让他吃冷肥肉,吃到吐主动说再也不吃了;他要喝水,那便往水里加盐,让他喝到吐也解不了渴。” 庞宗愣了一愣,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顿时拊掌笑道:“妙啊!” “吃肉是为了解馋欲,喝水是为了解渴。但若是把事儿办成吃肉是为了肉,喝水是为了水……嘿嘿。” 在庞宗的冷笑声中,石鉴也冷冷一笑,补充道:“他不是想要上书朝中要抓紧时间力主进军、发大兵奋剿么?那就抓,用力发,打到再也不提这事、打到把这股贪天之功的歪风邪气主动压下去为止。” ··· 凉州,姑臧城。 大堂上,凉州刺史皇甫晏与护军彭祈相对而坐。 刺史皇甫晏出身西州名门,上任以来颇有手段,打击境内豪强,强化州府权力,自从得知蜀兵入侵夺得天水、南安、陇西等郡后,他就力排众议,迅速发兵进驻金城境内的沃干坂,随时随地准备南下陇西郡与蜀兵交锋。 护军彭祈也是在雍凉地区大有名头,当年雍州刺史王经洮西大败,就是这位彭祈护卫他一路逃回狄道城中,并死死挡住了蜀将姜维的进攻,熬到了陈泰率领曹魏大军来援解围,从而声名鹊起,仕途一路畅通,如今因为雍凉再生动荡,他也官升一级,坐到了凉州护军的位置上,辅佐凉州刺史皇甫晏统领凉州军,筹谋收复陇右失地的事情。 那一边,不管是石鉴要求稳,还是杜预要力剿,这朝中大人物的方略如何变来变去,到了最后,落到凉州头上的,必然是要求凉州军队整装待发,与关中各自军队配合,驱逐蜀兵、收复失地,平定鲜卑胡人之乱,重新巩固边境的防线。 对此,皇甫晏也是十分积极的,他甚至已经在准备一旦关中军令抵达,他就要亲自率军从武威郡的姑臧城出发,赶往前线,与驻扎在沃干坂的前锋兵马会合,一同出击,与占据陇西郡的蜀兵交战,收复失土了。 护军彭祈却没皇甫晏对战局没有这么乐观,在他看来,晋军一开始调度防御失误,让蜀兵钻了空子进攻祁山方向,后面又救援不利,坐视蜀兵从容攻占了天水、南安、陇西数郡,这陇右地区的仗已经变得十分难打了。 晋国军队再想夺回陇右失地,那蜀中兵马也必定倾国之力来争,而凉州军队所处的位置十分尴尬,他既可以是晋国军队收复失地的急先锋,也可能变成是首当其冲的倒霉蛋。 要知道,得陇望蜀,取陇右,望河西,那都是一脉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