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当了族长,是会对还在牢狱里的顾荣见死不救还是找关系托人轻判,给方孝孺添上污点的顾念是会被此案连累还是只被逐出师门,上了年纪的三太公还能不能回到清安镇唠叨族中晚辈不成器...这些都和顾怀没有关系了,清安镇的顾氏宗族,从今以后和他只是路人。 事实上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两封文书送到了清安镇,一份是走秘谍司的路子,魏老三送进来的,还有一份过的是东良才的手。 秘谍司这份内容和顾怀猜的一样,朱高炽三兄弟已经在过长江了,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就可以到金陵。 大概是之前锦衣卫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顾怀现在已经不敢让金陵这边的秘谍司传递什么紧要的消息,已经被发现的谍子就是活靶子,信件或许不会丢,但没有谁能保证里头的消息会不会被锦衣卫知道。 而另一份文书恰好和锦衣卫有关。 “大人要见我?”顾怀皱了皱眉头,“我的身份,能光明正大进锦衣卫?” “能查锦衣卫的还没生出来,”东良才蹲在门口,“放心进,再说你可是锦衣千户啊...仅次于指挥使大人和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不去衙门一趟实在说不过去。” 顾怀似笑非笑:“手底下只有一个人的千户?锦衣卫是不是太抠了点?” 东良才挠了挠头:“真让你进北镇当个实权千户,你还怎么回北平?再说大人又不是不让你招人...那纪纲不就是你拉进锦衣卫的?” “他现在怎么样?” “嚣张得很,你是千户,他是百户,进了北镇就鼻孔朝天,我回金陵给你跑腿和同僚喝酒的时候听他们讲,已经有人开了盘口赌那纪纲会不会被拉进巷子黑布罩头...” “这么离谱?”顾怀愣了愣,“南镇抚司不管?” “嗨,南镇那帮人整天就忙着窝里横,和那纪纲没什么两样,他们管个屁,”东良才感叹道,“想当年我也是差点进南镇了,北镇哪个谍子有我机灵?不过大人看中了我,这才拦了下来,不然我现在早就在南镇抚司坐监了,哪里用得着成天东跑西跑累得慌...” “停,你的故事我不想听,”顾怀摆了摆手,“你嘴里没几句实话,在你嘴里锦衣卫都快成巷口的泼皮了,我信不了。” 他站起身子:“我得自己去看。” …… 锦衣卫的衙门在城东,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离刑部不算太远,所以这里的游人百姓并不多。 这个时代有很多忌讳,刑部天牢锦衣卫昭狱这种地方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阴气过重,再加上锦衣卫所在的这条葫芦巷子入口实在太窄,路过的时候就嗖嗖吹阴风,更加加重了百姓们的猜测--冤死的亡魂多半在这地方徘徊,要是被缠上,那可就不是倒霉三年这么简单。 久而久之这一片就成了百姓们的禁地,除了几个实在不怕死想挣钱的摊贩每天早上会来这里摆早点摊子,让那些早起执勤的锦衣卫能吃上口热的,平日这里是真没人来。 已经过了正午,和繁华的东门大街对比起来葫芦巷子口越发凄凉,走过的人都低了脑袋脚步匆匆,看得顾怀眼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锦衣卫在民间的风评如何可见一斑。 过了巷子口,两侧的青砖墙面延伸开去,倒是宽敞了许多,地面不是外头常见的青砖,反而有点沙场的味道,想来当年锦衣卫辉煌时候,身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番子们就在此地集结,然后踏马过街,将恐惧带给那些皇权之下不得不死的官员百姓们。 一路上东良才的嘴就没停过,提得最多的就是锦衣卫当年如何如何,不过锦衣卫这个衙门在历史上实在太过浓墨重彩,所以很多事情其实顾怀早就知道了,他更关心的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裴昔,虽然只是见了一面,但那风采实在令人难忘,不同于大明开国锦衣卫两个军人出身的第一任指挥使毛骧还有第二任蒋瓛,裴昔更像是个风华绝世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居然没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实在是一件让顾怀很费解的事情。 葫芦巷子很长,没有民居,这片城区官署林立,更像是金陵城里的政府区域,只是比起那些临街而且门牌高大的官署来说,锦衣卫的大门确实寒碜了点--两进的大门,上头漆迹剥落,太祖皇帝御笔题词的锦衣卫官署牌匾已经不知去向,空荡荡的一片之下,只有两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老番子在驻守。 飞鱼服还是飞鱼服,只是有点陈旧,还有点皱;绣春刀的刀鞘修长漆黑,只是不知道里头的刀还有没有当年那般利索。 出示腰牌,验明正身,两个老番子的眼神有些怪,想必接下来这种眼神会出现得很寻常--锦衣卫历史上最年轻的千户,居然是这么个青衫书生,想来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些天下来纪纲那混蛋在锦衣卫衙门无人不知,顾怀这个千户自然也成为了番子们的谈资。 最有公信力的说法,是这顾怀和指挥使大人有那么层关系... 两个英俊的读书人,而且这地方又是金陵,也难怪番子们会往那边想,前身是天子亲卫,军事衙门,晋升靠的是军功,但这顾怀所有人都没见过,军功更是无从说起,凭什么当这个千户? 从进了门开始,这种目光就没有停下过,一直到了官署深处一处普通的院子前。 坐在窗边手执一卷古书的裴昔语气很淡:“来了?” “来了。” 顾怀沉默了一下:“我不该来的。” “但你还是来了。” 站在门口的顾怀满脑袋都是黑线,这种古龙风的对话...实在是让人无力吐槽,果然是读书人的通病,半天聊不到正点上。 但下一秒顾怀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裴昔放下古书,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白巾,温柔而轻盈地擦拭着桌旁挂着的一幅画。 那幅画上,太祖皇帝朱元璋在玉辂上高坐,前后都是负责拱卫的锦衣卫,有的高举仪仗,有的持刀警戒,有的骑马巡弋,但每一个锦衣卫的脸上,都是那种集齐了高傲和自信还有对玉辂上那人无限忠诚的表情。 鲜衣怒马,督查百官。 锦衣伴驾出巡图。 顾怀从未见过裴昔脸上此刻的那种表情,那是失去一切的痛苦,还是追忆过往的感叹,亦或是对于未来的迷茫? 裴昔收巾回袖: “陛下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