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大营。 拿着块刷了底漆的木板写写画画的顾怀抬眼看了看下方,张玉、张信、朱能、朱高熙两兄弟以及一些地位比较高的将领都已经到了,甚至连燕王朱棣都找了个位置坐在角落里,看不清面色。 他点了点头,低头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自从北平那夜开始,就对顾怀有种特殊敬意的张信凑近了这些时日比较亲近的张玉,有些迷茫:“顾先生这是准备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张玉摇了摇头,“他回了营就有些不大对...听说还和王爷吵了一架。” “和王爷吵架?”张信愣了愣,“因为什么?” “涿州征粮的事情你知道么?” “自然是知道的,我那边儿也在征...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带的兵把一个寨子屠了...”张玉砸吧砸吧嘴,“后来回了军营,他就去找王爷,说要把那些动了手的兵全宰了。” “王爷没同意?” “才在校场砍了那么多人,现在又杀几百个,大敌当前,军中哗变怎么办?”张玉摇摇头,“那些兵确实干得过火...但王爷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确实...眼下逃兵都那么多,要是再挂上一串人头,怕是还没开战就要起兵变了。” “终究是投降过来的...”张玉说了一半才感觉不对,“我可不是指你。” “安静,”顾怀抬起头,将手里刷漆的木板挂了起来,“现在开始上课。” 眼看张信被顾怀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那句话,张玉如蒙大赦:“顾先生,这是何物?” 顾怀拿起一根小木棍,敲了敲木板:“黑板...或者你们可以理解为挂着的沙盘。” 他拿起让军中工匠烧出来的石灰短棍:“这叫粉笔。” 轻轻画了几笔:“用来书写,错误处可以直接用刷子涂改,一般是上课用的,品学兼优的学生通常会被赋予擦黑板的光荣任务。” 上课?几个将领一下子懵了,除去朱高熙朱高燧这两年轻点的,其他的哪个不是提着刀子砍人砍了许多年?谁他娘的能想到今天还能上个课? 不过这黑板和粉笔确实有些意思...简洁高效,顾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鼓捣这些小玩意儿。 不对,手雷可不算小玩意儿。 见几个临时学生没有再发问,顾怀很满意,心底的那几分戾气总算是压下去了些:“今天我们上第一课。” 他回身用木棍指了指刚才写下的几个字:“起兵的意义。” “在开讲之前,我首先要问一个问题,”顾怀双手按在桌案上,扫了迷惑不解的众将领一眼,“我们...为什么起兵?” “张玉将军,你来答。” 张玉挠了挠头,只觉得这是场十分诡异的闹剧...还为什么起兵?燕王爷就坐在后头,在座的谁心里不一清二楚? 但有些话是万万不能正大光明说出口的:“额...奉天靖难,荡平奸佞?” 这算是好听的话,真正的想法应该是起兵造反颠覆政权,从龙之功位列公侯。 顾怀满意地点点头:“没错,这种‘信念’让王爷举起了大旗,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他看都没去看朱棣一眼,好像有些置气:“但我们有这种信念,底下那些当兵的呢?” 这个问题让众人齐齐一愣,底下当兵的?他们怎么想...这重要吗? 既然当了兵,那就得打仗,不打仗就没饭吃,当逃兵就要被砍头,军队从来不需要有太多自我想法的士卒,真正意义上的好兵都是以服从军令为天职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这样不行,”顾怀站直身子,冷冷开口,“这个问题不是在校场训几次话,贴几张布告就能解决的...他们想要的,只是升官发财,活下来才能升官,但抢百姓就能发财,在他们眼里百姓和猪圈里的猪没什么区别,这样的军队...就算打赢了耿炳文,也走不远。” 这话就太过严厉了,要知道燕王可就坐在后面听着,几个将领下意识转过了头,但朱棣的身影依然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有信念,战场厮杀打不赢的时候就会溃败,面对百姓的时候就会挥起屠刀,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打仗,这些天这么多逃兵已经很能说明一个问题。” 顾怀点了点桌子:“小兵也是人,将领们在想什么,王爷在想什么,他们不知道,也猜不到,这种隔阂造就了这个时代统兵的难度,以往常用的方法是用军令和杀鸡儆猴的法子来散播恐惧,用金钱和官职来激励士气,但这些法子终究不全面,很容易引起反噬...尤其是在当前的局面下。” 几个将领听到此处都纷纷点头,这些事情他们倒不是不懂...只是平时不会想这么深,确实如同顾怀所说,眼下朝廷和燕王府一对比,士卒们的心理倾向一目了然,他们不仅要想方设法打赢朝廷,还要竭尽全力鼓舞士卒维持士气,实在是累得半死。 顾怀回身写下几个字:“所以我有个办法能解决这种矛盾...虽然需要时间,但我能保证,这种办法能比以往所有的办法都要来得有效。” 他用木棍敲了敲黑板:“类似的这种课堂,我会上很多次,培养起一批人,等到这些人信念坚定起来,再让他们散布到全军,不担任作战指挥,但会把他们的信念传递给下面的士卒,名字就叫...” “政委。” …… 课上了很久,讲了很多东西的顾怀还是无奈发现,单凭一块黑板想要让眼前这些将领改变视线,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军官学院,每个将领学习带兵打仗的过程都不尽相同,有些将领打仗是把好手,但偏偏喜欢虐待手底下的士卒,有些将领能得到士卒的爱戴,但一打起仗来就是个窝囊废。 自己没有办法能让张玉他们在短时间内理解到政委体系能对军队产生的巨大变化,虽然事实上顾怀觉得这可能是比自己鼓捣出手雷更重要的一件事情。 只有看过了当兵的草菅人命,看过了挥起屠刀的士卒沦为兵匪,才知道这些没有信念的士卒可能会让百姓们对燕军产生怎样的印象,才知道这个时代当兵的都是帮什么货色。 自己拿勾栏和报纸搞宣传,洗地都不好洗。 “造反...不对,起兵之前,需要搞清楚主要矛盾,是朝廷和地方,百姓和乡绅,还是朝廷或者匪寇带来的影响,只有弄清楚了这些,才能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如果单纯打仗,那当然带着兵莽就行,但起兵不一样,从我们喊出‘奉天靖难’口号的那一刻,我们就一定要与朝廷官兵不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站到我们身边。” 他拿起几本册子发了下去:“这是教材,如果没有意外,接下来这些天你们都得来听这堂课...记得做笔记。” 张玉拿起薄薄的册子,有些茫然地看向首页。 “《谋朝篡位教学--手把手教你怎么造反》?!” “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人民子弟兵...军民一家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连朱高熙这种混不吝的角色都看愣了。 顾怀却没有在乎他们的反应,只是看向了角落:“王爷怎么看?” 沉默许久,朱棣才有些疲倦而释然地起身:“是俺疏忽了。” 顾怀却没放过他:“那些动手的士卒?” 朱棣脚步顿了顿:“俺会让朱能去盯着行刑。” 顾怀点点头:“多谢王爷。” “不过王爷...”顾怀突然笑了,“记得来上课。” 朱棣哭笑不得地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