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死伤惨重的左翼,右翼的战况,对燕军来说就有利多了。 双方的前军都在厮杀着,已经完全胶着在一起,根本没办法管这边,于是右翼就成了会决定整个战事的战场--朱棣带着中军在这里,盛庸也带着中军在这里,双方主帅只要有个闪失,这一战就基本可以结束了。 四万朵颜三卫精骑,从战力上来说,堪称这个时代的顶峰,但奈何南军已经布好阵形,就算天黑弓弩失去了大部分效用,不能有效地在骑兵冲锋之前予以第一波打击,盛庸亲自带兵驰援的南军也还是如同洪流中的顽石,在骑兵的冲击下挺住了,战况一时陷入僵持。 骑兵对步卒,往往要出其不意地发起冲锋才能占尽优势,但一来战场已经固定,朱棣是主动进攻的一方,只能硬着头皮选择用骑兵冲击刀盾阵型,二来则是冲锋是在天黑之前发起的,南军早已有了准备,就算没了弓弩无法对骑兵造成以往那样的杀伤,也还能保住阵地不失,就算被骑兵分割战场,也不会陷入溃散的地步。 每一秒都有无数的人死去,这一次没有身先士卒带兵冲锋的朱棣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知道这样僵持下去是对燕军不利的,毕竟左翼那边先前就很吃力,撑不了多久,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冲不破眼前这些士卒,他就已经败了。 带兵冲锋的朱能又一次退了下来,他跪在马前呼呼喘气,请求朱棣让他带兵再冲一次,但朱棣知道,就算再冲十次,结局也是一样的。 盛庸的指挥不能说不完美,左翼已经糜烂,那就不要去管,反正那里影响不了大局,从始至终,他的眼睛里都只有朱棣,和朱棣带的这些骑兵,他知道只要拦下朱棣,到了天明朱棣一定会退兵。 离天亮还有多久? 朱棣感觉嘴角有些苦,虽然还没到那一刻,但他似乎已经尝到了失败的味道。 又一次要输给盛庸么?又一次给这个无名小卒打败?天子之位离得还是那般远,自己的前路...就这般渺茫吗? 他的目光黯淡下来,这一夜的血战,已经杀得天昏地暗,数十里地面上,到处都是敌我混杂的军队,完全变成了一场混战,他不知道正面战况如何了,也不知道左翼的顾成丘福是不是还活着,更不知道顾怀带着那一万骑兵去了哪儿。 到此为止了么? 对面的南军士卒突然骚动了起来,原本紧密的盾阵突然出现些松动,那些士卒都一脸惊恐地看向了他们的后方,朱棣目光一凛,直起身子努力朝那边看去,希冀能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夜色之下,他只能看见对面军阵举起的火把忽然摇曳起来,过了片刻,一条火龙突然冲了出来,将那防线撕得支离破碎。 一身血迹的顾怀斜斜提着刀,远远地朝着朱棣微微点头: “王爷。” …… 在见到朱棣并没有耽搁一秒,而是直接带着骑兵沿着那撕破的口子开始轮番冲锋,终于撼动了盛庸的中军后,顾怀松了口气,想抬起手抹一把脸上血迹,才发现手已经完全脱力,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这一条血路...帮丘福顾成脱围,将左翼的南军完全冲散后,顾怀就马不停蹄地与顾成合兵一处,来捅盛庸的后背了,万幸已是深夜,自己没找准方向,盛庸也没能知道左翼到底发生了什么,连盾阵都是朝外举的,这一通冲杀下来,才险险开出条路。 但顾怀也差点死在了那看起来好像永远冲不破的军阵里面,要不是身边带着魏老三和王五两个猛汉,怕是早就被砍过来的乱刀分尸了。 想起王五,顾怀皱了皱眉,转过了头:“把那玩意儿挂腰上做什么?不嫌恶心?” 原本还在和魏老三争论谁杀得多的王五一愣,讪讪地把庄得的人头取下来:“将军,这厮端的一条好汉哩,要不是老三帮忙,怕是短时间还真杀不了他。” “打仗就打仗,你当是武林大会?好的不学,你学挂人头做什么?”顾怀哭笑不得,“谭渊将军的头颅收好没有?” 魏老三的马侧挂着一个布包,里面是谭渊的人头,见到魏老三确认了还在,顾怀才转过头,叹了口气。 他和谭渊没什么交情,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说到底大概还是谭渊性子太过内敛,不喜和其他将领凑群,但真要说起来,毕竟都是朱棣手底下的将领,见他就这般死了,怎么能没点感叹。 说起来以谭渊平日那性子,居然也能干出这等玩命的勾当,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按刚才见到那庄得的模样,谭渊怕是就死在他手里,那种上了战场还拼命想找人厮杀的二愣子武夫,气势确实很足,手底下士卒也够疯,但很可惜...他遇到了根本没点武将觉悟的顾怀。 单挑?神经病吗,几十万人的战场,吃饱了撑的才比武分生死,见那庄得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顾怀直接让王五和魏老三结果了他。 好歹是军中大将,庄得的死对南军士卒的打击可想而知,明明刚刚才斩杀燕军的左军主将谭渊,转眼就也死在乱军之中,真是荒谬又可笑。 眼前南军的阵势已经被冲垮了,背后遇袭,又看到大营起火的南军士卒溃败只是时间问题,朱棣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这种厮杀怕是要一直持续到天明,顾怀吸了口气,将刀换手,待战马恢复了些力气,又带着麾下骑兵加入战场。 大局,定了。 …… 一夜血战,等到天明,顾怀带着百余骑士卒停歇下来,才发现四周到处是南军起火的营帐,原来他带着数千骑兵在战场左突右杀,居然又冲回了南军的大营。 此时天光放亮,虽然雾气很大,但也能勉强看清战场全貌,顾怀放眼望去,只见朱棣把所有骑兵都撒了出去,以百人为队,在战场中四处冲杀,不让军心士气丧尽的南军从容集结,而盛庸也端的了得,虽然大部分士卒已经被冲散,被燕军分割追杀,但他还是带着部分大军稳住了阵脚,眼见大营起火,干脆也不回大营了,就这般且战且退地往南边撤退,只是朱棣如何能放过他,亲率骑兵紧追其后,两军就这般交替掩杀着过了南军大营,此时的顾怀,竟然还是在安全的后方。 身边只剩百人,却不是败了而是大胜,顾怀也就没有再去跟着朱棣追击盛庸,而是在战场上四处收拢掉队骑兵,然后对那些被抛下的南军士卒下手,这一场鏖战又从清晨杀到正午,顾怀已经换了两匹战马,也终究是力竭了,细细一算,燕军南军双方竟然已经大战了一天一夜,俱都滴水未进,人命变得比草还贱,这十里河坡,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具尸体。 才过了正午,饿得眼睛发花的燕军士卒正准备看看情况,到底是追击还是埋锅造饭,突地起了一阵大风,河畔本就多泥沙,这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咫尺不见敌我,被撵着跑的南军连中军大旗都看不见了,更是一盘散沙,万幸燕军也没好到哪儿去,马被迷了眼睛不肯走,唯一能追击的骑兵就这般被困在原地,而朱棣听到平安郭英带兵已近的消息,知道饿了一天一夜的士卒是没办法再挡住元军的,终于是下令撤兵,放盛庸带兵逃遁了。 盛庸灰头土脸,一路逃回德州,点检残军才发现不止粮草丢得一干二净,这一战居然折损了快十万人马,一想到如今金陵城的百姓个个吹捧他是战神,再想到战前陛下那道旨意上也全是对他的褒美,盛庸不由大为惊慌,要知道这些赞扬是荣耀,但同时也是负担,这么惨重的失败,他如何承担得起?半年之前他一跃成为南军主帅,平安郭英他们说话都阴阳怪气,对他日益高涨的声望更是嫉妒有加,若是这二人再朝陛下告告刁状... 盛庸思及此处,不由寝食难安,也幸亏有将领悄悄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退兵之时不是突起大风?不如将这次大败归咎于天时,这样多少能保住些声誉,而此时朱棣大军压境,陛下是不会也不敢临阵换将的,只要下次赢过,终究可以挽回一切。 盛庸这才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写了奏表,上报战败经过,说是双方激战一夜,突地狂风大作,南军本就在西南方向,这东北风掀起尘沙,旗鼓号令难以贯彻,方才导致大败。 奏表落成,盛庸遣军驿快马加鞭送往金陵,同时火烧屁股一般地加固城防,生怕朱棣趁他大败之际攻打德州,但左等右等了好几天,都没见朱棣前来,派人马一探,才知道原来朱棣没继续追下来是因为平安郭英带着真定援军正和燕军对峙,才让燕军不敢妄动,只是盛庸已败,他们也不敢在燕军大胜之际主动进攻,待盛庸退入德州后,他们也灰溜溜地收兵了,而朱棣居然就这么跟了上去,一路行军的目标,正是真定! 看罢军报,盛庸不由怔怔无言,他清楚地知道,这次大败之后,朱棣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对手了,这点残兵败将他看不上,他想要的,是把真定的平安郭英打垮,如此一来,战场的主动权将再次回到他的手中! 朱棣...何等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