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永林的失望,并非是这货心慈手软亦或者轻易就相信松浦家的话。 赵亨义真正失望的地方在于,不管周永林有多了解大同理论,对于分田论抱有多大的希望,他这个人的心底,或者说本质上,依然是个士绅阶层,哪怕他自己在周家被坑的穷困潦倒。 说白了,就是屁股没坐对位置。 那松浦家的老家臣不会不明白,此时带着自家的幼主离开平户城,将会面对何等的危险,但那人偏偏还要提出这样的要求,所思所想,无外乎两种心思罢了。 第一种,这老家臣看似忠心耿耿,实际上包藏祸心,带着幼主离开平户城,却是想要侵占松浦家最后一点财富。 第二种,壹伎岛有猫腻,或者说一旦出了平户港,这老家臣有法子带着松浦家最后的血脉逃之夭夭,有人在外面等着接应。 周永林不会看不出这些,他只是有些迂腐,并非是个傻子。 可即便如此,周永林依然瞒而不报,甚至帮腔说话,之所以会这样,无非是被那老家臣的言语感动,作为读书人,认可了对方某些忠贞的属性…… 连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的道理都不懂,赵亨义对于周永林在倭国推行分田论当真不看好。 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半会又寻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只能放任周永林在倭国折腾,反正这烂地方,再烂一些也无所谓。 在赵亨义同意了松浦家残余的人离开平户城之后,那老家臣赶快组织愿意跟随的人手,整理的一些粮食、财物,和那仅存的断臂武士一同,带着奴仆婢女护着幼主离开。 琼州团练在周永林的命令下,并未对这些人带走的东西进行检查,引的那老家臣感激连连,甚至当场哭了一鼻子。 “东家,这松浦家的人,看样子不老实啊。” 王二虎悄咪咪的和赵亨义咬耳朵,“要不要我带人……这海上风高浪急的,翻几条船也是常有的事,那松浦家的娃娃未必能活着走到壹伎岛。” 赵亨义白眼一翻:“滚,不准自作主张。” 心底却是一片欣慰,自己身边还是有能办事的人嘛,要都是和周永林那样读书读傻的家伙,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卖九花玉露去吧! 雄踞平户城的九州赫赫有名的松浦家,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有平户町的商人们全程观战,想必关于大燕国靖海大将军和他手下如何凶残的消息,会很快传遍整个倭国。 对于松浦家的遭遇,领地上的农民却是十分痛惜,甚至那老家臣带着幼主离开时,有不少人跪倒在路边痛哭流涕。 这番景象,以至于让周永林这个暂时的话事人看红了眼圈。 毕竟这读书人心底信奉的,还是君君臣臣那一套,只觉得松浦家如此受领地上的农户爱戴,必然平日爱名如子…… 实际上,松浦家在整个九州都是有贤名的,在农户中间印象分极高。 如此这般,倒也不是松浦家真的是什么好人,只不过全靠同行衬托罢了。 此时的倭国,大名们通常实行的地租是五公五民,也就是说,倭国的农民种地,按照规矩,一半的收成是要上交给大名的。 猛一看,虽然比例离谱,但农民们好似还能活下去……毕竟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大燕国的百姓也都在冻饿而死的边缘挣扎。 可实际上,天下乌鸦一般黑,经过层层克扣,倭国的农民在加纳完各种租税之后,能剩下三成收获,就算不错了。 而九州岛的大名们制定的地租更加苛刻,离谱的有直接喊出八公二民的比例,遇到大名手头吃紧,甚至能干出三年三年全部奉公的事情来。 也就是说,这三年,农户要自带干粮,给大名老爷白白种地…… 这还不算完,农户得祈祷大名老爷不要看上自家的老婆、女儿,不然被带走,多半是回不来的……因为在大名老爷们看来,煮活人茶这样的事情,是顶顶风雅的行为。 一边听着美人在茶瓮中凄厉哀嚎着被煮熟,一边慢慢品尝着美味的茶水……这,还不够风雅吗? 这种情况下,真真正正能在九州坚持五公五民的松浦家,如何能邀买不到贤名呢? 于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九州以勾连海盗出名的大名,却成了最爱名如子的贤能! 对此,赵亨义嗤之以鼻! 不是这松浦家不够贪婪,而是他们和海盗合作,甚至私下里参与倭寇劫掠、销赃等等活动,压根看不上农户手里那点粮食! 说白了,这些所谓的被松浦家恩泽照耀的农户们,也不过是沾了倭寇肆虐的光而已! 这样的贤名,对于大燕国的人而言,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吗? 可周永林这个酸丁,偏偏吃这一套,你说气人不? 将甲字营留在平户城,供周永林调派,赵亨义则直接返回大将军号,接见各家派来的代表。 唐家自不必提,除了唐平被当做通译,一直跟在赵亨义身边之外,其他的商铺管事、船队管事,全都有随行的唐家人自己沟通,如何行事,也早就在来之前定下了。 至于其他各家在平户港的负责人,赵亨义只见四大海商的管事,其他小商队,还没资格被琼州侯亲自接见。 倒是平户町的町人头,也就是类似后世商业街的管理办公室主任,一个跛了一条腿的昂藏汉子代表平户町中的倭国和其他小商户,获得了面见赵亨义的资格。 这人到了大将军号的甲板上,纳头便拜,一口流利的大燕国官话字正腔圆:“小人拜见靖海大将军,求大将军能够恩准平户町继续存在下去!” “燕国人?” “是,小人广州府人,早年间跑船到了倭国,在此娶妻生子,落了根。” “为何不回家乡?” “家乡早没了亲眷,挣扎活命罢了。” “怕不是在老家背了案子吧?杀人?越货?亦或者是,做过倭寇?” 几句话下来,那跛腿汉子汗如浆下,跪在甲板上瑟瑟发抖! 赵亨义冷哼一声:“你,读过书吧? 来,你来告诉我,你如今算不算得上数典忘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