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 大营中,突然响起像是牛叫的声音。 声音极大,尽显苍凉古朴,粗犷雄浑,只是瞬间就响彻全营。 胡保宗眼角突跳:“号角?胡骑打过来了?” 李承志先是一愣,而后脸色猝然一变:“号角个屁?” 胡人的牛角号,在这玩意面前顶多是个弟中弟。 之前审讯李文忠时,说他听说过,刘慧汪的僧营中好像有一种法号,声音可传十数里,便是千军万马厮杀惨嚎,也遮不住法号之声。 李承志只以为李文忠是道听途说,见都没见过便夸大其词,要真有这种东西,自己能不知道? 还声传十数里? 丢颗炸弹,声音才能传多远? 此时听到声音,他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就叫大法号,藏传佛教中称“铜钦”。 全铜所制,小一些的也在一丈以上,大一些两三丈长,近重千斤。 李承志没想到,这个年代就有这东西了? 这号声能传这么远,竟真的把厮杀声压了下去,想来同时被吹奏的法号不少,怎么也要八九一十支…… 正自猜疑,又听号角一歇,然后又响起了一声战鼓。 大法号加战鼓? 李承志的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出了《象王行》的旋律。 呵呵,难不成你还想给我演一出《国家宝藏》? 他脸色极快的变了好几变,又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原来城头上燃烟,指的是这个? 刘慧汪要出来了! 这阵,看来是冲不破了。 这种法号,连李文忠都只是听说,可见轻易不动用,很少示人,也更不可能放在营外风吹雨晒。 如此笨重的东西,突然就能响起这么多支,九成九是连夜抬出来的,更说明刘慧汪早有准备。 那刘慧汪的僧营,自然也早就枕戈待旦了。 但此时的溃兵,却连李文孝的中军大阵都还没冲透? 况且,刘慧汪一旦露面,这些溃兵敢不敢继续往前冲还是个问题…… 千万不要小看信仰的力量,这东西,根本用道理说不通! 仔细一想,也不意外! 这日这战势本就是叛军率先发起的,不说连李承志都是被李文孝的鼓声惊醒的,就说天还没亮,就有溃逃的官兵向西逃来,说明州城以南早就开打了。 刘慧汪怎可能没准备? 李承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万万没想到,李文孝竟然又当了二五仔? 你要想降,要降利索一点,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引诱的我还以为今天就能灭了刘慧汪。 但我裤子都脱一半了,你玩这个? 要不是李文孝拼死阻挡,凭那一万余叛军兵败如山倒之势,即便冲不溃刘慧汪的僧卫,但紧随其后的三千重甲,也绝对能将其灭掉一两千。 不然李承志将三千甲卒摆到敌阵内,难道是来看戏了? 越想越恨,李承志竟“咯咯吱吱”的咬起了牙。 胡保宗正自惊疑,又听李承志急声下着令: “令车营停止进击,极力抛射…… 命两翼骑兵前突,压缩纵深,尽快驱赶乱兵冲阵,并尽可能的保持机动性,坚决不可陷入乱军之中…… 令步营保持竖阵不变,随时听令,准备突击或是后撤…… 胡保宗,令辅兵营尽快拆墙,尽量拆宽……” 胡保宗听的眼珠子直突:李承志这军令怎下的这般奇怪? 你要打就打,要冲就冲,为何是一半停,一半进? 命令下的也是模棱两可,打都还没打,竟然就开始留后路了? 他转了两下眼珠,猛的反应过来:李承志这分明抱的是一旦不敌,退刻退兵的主意? 要不要这么怂? 他一脸狐疑的凑了过来:“那刘慧汪还能是老虎不成……这打都没打,你怎么知道敌不过?” 李承志恨声骂道:“你懂个屁?” 刘慧汪有多惜命? 李文孝在降书里写的清清楚楚:白甲军兵临城下,手下亲信劝谏刘慧汪法驾亲征,以振士气。但刘慧汪宁愿拼着和李文孝翻脸,拿其家人做要挟,让李文孝率兵和自己死磕,也不敢往阵前露个头。 但这么怕死的人,今天突然就浑身是胆了? 眼看大营已溃,败势已显,刘慧汪反倒敢站出来了? 这其中要没有鬼,我跟你姓胡…… 要不是心想机会来之不易,李承志连这最后一次都不会试,甚至考虑是不是现在就撤…… 军令刚下,各营就快速的动了起来。 刚刚摆好方阵,准备正面进逼的步营,又迅速的变换着阵形,变成两路竖阵,阵尾直抵李承志脚下的令台。 车营就地停驻,两翼骑兵则快速的往前压进,从高处看,只是几息的时间,三路大军便由“凵”型,变成了“丫”字型。 但李承志却发现,溃兵往前移动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 定是溃兵听到了那号角声,知道刘慧汪来了…… 李承志脸色阴沉,紧紧的盯着着远处那杆越升越高的大幡。 幡旗足有两丈方圆,幸亏风大,不然都展不开。 仔细一看,中间画着一尊佛相,端坐莲台之上。左手拈诀,左执金杖,栩栩如生。 大幡刚刚长虹到顶,号角与大鼓齐齐一停,又传来了吟唱声。 只有十二个字,浅显易懂:“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声音不大,李承志至多也就是刚好能听清楚。但不知为何,感觉这声音竟然把两军厮杀的惨嚎声都盖了下去? 李承志脸色猛变。 哪有那么玄乎? 这分明是厮杀惨嚎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他举目一看,之前还狼奔豕突,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溃兵,突然就慢了下来。 包括李文孝的私兵也一样,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刀,不再砍杀,而是一脸狂热……不,劫后余生的看向了吟唱声传来的方向。 那些已受了伤,刚刚还狼哭鬼嚎的叛军,好像连哭喊都忘了。 更有甚者,缀在最后面,刚刚还被骑兵和弓兵杀的哭爹喊娘,恨不得长一双翅膀出来的乱兵,竟突然就不往前冲了? 就像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马刀砍在身上,弓箭射在背上,竟叫都不叫,至多也就是呲呲牙…… “法王……法王显圣了……”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乱兵阵中突然发出“哄”的一声,像是凭空打了一声闷雷。 而后,竟有人当地就跪了下来,双手贴额,也不管能不能磕的下去,只是挣扎着往下一拜,脸上挂满热泪,口中狂呼:“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一个,两个……一百、两百……就像是一副巨大的多米诺牌阵,又像是大风吹过麦田,万余乱兵,一个接一个的跪了下去。 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天地间只存在一个声音:“弥靳降世,怜我疾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尽诛旧魔,百世鸿福!” 这该死的邪教,我干你大爷…… 李承志头皮直发麻,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他终于知道,刘慧汪为何轻易不露面了。 这根本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而是他已经将自己塑造成了神灵,出现的次数越多,神秘感就越弱。 但只要出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这些脑残货贯彻到极致。 便如眼下…… “退,全部退回来……”李承志的声音有些发颤,“步营前军变后曲,即刻撤出敌营……令李亮率车兵殿后…… 胡保宗,率所有的黑甲兵与辅兵,立即拆除南北两个犄角的寨墙,让骑兵从两翼撤出,有多快撤多快……” “你疯了?” 胡保宗一声惊叫,指着敌营,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承志:“此等良机,为何要错过?” 只是眨眼间,那万余乱兵竟然跪下去了近半,只当身后的白甲兵不存在一样。 只要大军快速压进,岂不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我良你娘?” 李承志一把揪住胡保宗的甲领:“你要不想听令,就给老子滚开,不要挡路……李睿,率辅兵去拆墙……” 胡保宗被摇的像只铃铛,身上的甲叶乱抖,口中更是连连急叫:“我听,我听……” 他从未见过李承志有过如此慌乱的时候。 连亲卫幢帅都要派出去,再下一步,李承志是不是会亲自上? 只是瞬间,胡保宗的脸上就没了半点血色,边手忙脚乱的下着云梯,边嘶声问道:“是不是要败了?” “败个鸟毛?” 李承志怒声骂道:“老子是怕败么,老子是怕败都败的莫明其妙……你信不信,至多不过十息,这万余贼兵,全都会不要命一般的扑过来?” 到那时,就不是他冲刘慧汪的阵,而是换成刘慧汪冲他了。 要是野战,李承志自然不怕,但再看看眼下:两军几乎是贴在一起,根本无纵深可。 更关键的是,两边全是营房,地形过于狭窄,不但骑兵、车兵无法机动,步营连防御阵形都展不开。 进击的时候摆竖阵当然没问题,但防守的时候还敢这样摆,你就等着被敌人拦腰冲断,首尾不相顾吧。 再拖下去,真等叛军反扑过来,到时只有一种局面:混战。 这是李承志最不愿看到的,等于让白甲兵抛弃了最擅长的协同性,纪律性,让兵团作战变成了徒身肉博。 不是说一定就胜不过,而是刘慧汪能拼的起,李承志拼不起…… 胡保宗哪里还敢多问,手忙脚乱的爬下云梯,带着黑甲步卒和辅兵冲向了两个犄角。 看中军旗帐移动,固守后路的李明飞快的率那一旅步卒迎了上来,护着旗阵与令台后撤。 怕突生变故,李承志竟连云车都未下,扶着望楼紧紧的盯着敌营。 只是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万余叛军,竟再不见一个站着的,全都五体头地,朝着那面佛旗跪的整整齐齐…… 李承志心中懊恼不已:自己还是小看了刘慧汪,起了轻敌之心。 也更高看了这些叛贼的愚昧程度? 自己早应该料到的:后世信息那么发达,启智程度那么高,但为了能投个好胎,自愿当人肉炸弹的不照样一抓一大把? 更何况这个识字率只有百分之几,九成以上的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时代? 李承志压根就没料想到,刘慧汪连脸都没露,只是吹了几声号,响了几声鼓,升了一面旗,又唱了几句口号,这些叛军就跟看见祖宗显灵了一样…… 他百分之一千的敢肯定,只要刘慧汪一声令下,这些叛军绝对会反扑过来,不管你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