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月朗星稀。 已是子夜时分,但朝那县衙内依旧灯火通明。 偏堂内坐的满满当当,有青有老,但俱是朝那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众乡党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皆是一脸迷茫之色。 不知这等时分,张敬之召自己等人来此议事是何用意? 莫非是……李郎君败了? 但看着又不像。 城防依然如旧,并不见多增灯笼多添兵丁,城外军营也安定如常。 那八成就是胜了。 这也与大多数人之前的判断相吻合……当然,前提是李郎君没说谎,敌贼确实是一伙乌合之众…… 所有人正在猜疑,听到堂外一阵响动,随即便见张敬之与郭存信携步而来。 灯光黄昏,二人又一脸正色,委实看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二人进了堂,也不寒喧,径直走向正位。 张敬之转过身,双目似是隐含精光,明炯异常的盯着众乡党扫了一圈。 众人心里急的要死,但既不敢催,更不敢骂。 谁让人家舅兄与妹夫的官最大呢? 好一阵,才听张敬之微吐一口气,颤声说道:“黄昏时分,有军中探马来报:李将军……大胜!” 所有人先是一愣,而后狂喜。 胜了,胜了……还是大胜?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即,县衙内突然响起一声震天般的暴吼:“万胜……” 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神色,喊着,笑着,流着泪,尽情的表达着喜悦的情绪。 郭存信看着堂下如同疯了一般的乡党,用力的呼了一口气。 别说这些人,便是他刚刚收到急报时,也恨不得跳起来吼上两声。 这代表着乱贼不会再打过来,不会再烧杀抢掠,不会再剖腹剜心,百姓乡绅不用背井离乡,不用仓惶逃命…… 即使再兴奋,也不足为怪。 欢呼了好一阵,堂内才慢慢的静了下来。 众人恢复了冷静,心里大都猜测:便是大胜,也不用连夜将所有乡党召来。 要知道,最远的党堡都到了百里之外,快马加鞭也要近两个时辰才能到。 不论是劳军还是献俘,大可等到天明后再行筹商,何需这般急? 难道是伤亡太多,张敬之便想着提前安抚一下? 一个老者踌躇了好久,才凄然问道:“敢问张司马,可是折损……不小?” 二十六党中,就数他这一党应征当兵的青壮最多,族人子弟一半以上都投了军…… 张敬之微一愣神,又哑然一笑。 他原本是不准备提的,因为说出来没人会信,还不如等大军归来,等他们眼见为实,自然就信了。 稍一沉吟,他才回道:“死的不多,也就几个,伤了数十个……” “多少?” 所有人脸上都是惊骇之色。 到底是自己听岔了,还是张敬之说漏了,个字前面少说了个“百”字或者“千”字? 看,我就知道没人会信。 张敬之下意识的看向郭存信,却发现他就如犯了病一般:双眼空洞无神,两颊上的肉时不时的就会抽动。 像是想笑又不敢笑,仔细一看,又像是在哭? 高兴傻了吧? 张敬之瞪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一众乡党,言辞肯切的说道:“诸位乡老并未听错,某说的,确实是死了几个,伤了数十个……” 堂下“哄”的一声,就如起了一道闷雷。 明明大胜了,已方却没几个折损,难道是贼兵未战就先逃了? 又有一个乡老问道:“张司马,此次斩获如何?” 张敬之微微一叹,拿起手里的一张信纸念道:“阵斩九百八十七,余贼尽俘:自主帅李文忠之下,俘敌四千八百一十六。另缴获战马三百余、驽马、驴骡近千……铁甲九百四十余副,车驾三百二十余,粟米、黍、豆等近五百石……” 别说堂下这些人,要不是李承志将详细的战况也写在了急报上,连张敬之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以两千余众,迎战六千之敌,大胜了不说,不但已方没折损几个,敌方还是尽俘? 感觉就跟讲笑话一样。 这六千就算全是猪,没脑子也至少有腿吧,竟然逃都不知道逃? 所有人就跟冻住了一样,神情直接僵在了脸上。 他们之前只以为没打敌军就溃了。 这都已开打了,而且敌军折损都已近两成,分明已到了激战的程度,但问题是,为何已方才死了几个? 更不要说,后面的那“俘敌四千八百一十六等等等等……” 出征前,李郎君是如何说的? “敌约有两千,俱是老弱……” “旗仗杂乱,兵甲粗劣,其中还有不少扛着锄头的民夫……” 这几句话,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这多出来的这多么贼人,这么多铁甲、战马、车驾等,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哪是乌合之众,这分明是精锐啊? 但张敬之却说的是:“余贼尽俘之”? 没一个人肯信,都又惊又疑的盯着张敬之。 这上面坐的要不是张敬之和郭存信,但凡换上其他官职低些的,他们早开骂了。 拿你爷爷当傻子糊弄呢? 有脑子转的快的,已开始算账了。 要是按纸上说的这般,再按李承志战前所言,这得多少钱粮? 该有四五千石了,分到每党每堡,也得两百石左右? 要战况如实,自然没问题。这般大胜,说不定就能一劳永逸,那刘慧汪再蠢,再不敢起兵来犯朝那了。 怕就怕的是,这是假的,是在哄着他们多出钱粮……倒不是在怀疑李承志,在这些人心目中,他的形像都快能跟圣人比肩了…… 他们是在怀疑张敬之。 如今的官鲜有不贪的。更何况,张敬之的形像并不是那么完美。 这人其他都好,就是心胸不怎么广…… 张敬之老于事故,看到众人脸色,多少能猜到一些他们在怀疑什么。 一群蠢猪一样的东西,将我张敬之当什么人了? 爷爷再贪,还能贪到家门口来? 名声不要了? 还有李承志…… 若真是短视贪利之辈,他何需拼着散尽家财也要举兵平乱? 守着崆峒山,安安稳稳的等待朝廷的大军不舒服么? 更何况,人家就没准备要你等的半粒米粮…… 若此情此景被李承志得知,怕是心都要凉透了吧? 张敬之一阵心灰意冷,因大胜带来的惊喜,瞬间就消散了一半。 原本还想着和各乡老商讨,如何说服李承志尽量多留些战兵下来,此时却是半点兴致都无。 正在心里骂着,有人便问道:“敢问张司马,若是劳军,需要我等筹集多少钱粮?” 筹集你大母! 张敬之差点骂出声。 也就不知道这些人只是在怀疑他,不然他非跳起来不可。 “尔等定是在担心,我与李将军已狼狈为奸,正在谋算诸位?放心,李将军已在急报中坦言,此次不需朝那劳军,各般赏赐,自有军中自备……” 听到这一句,这些人才有些后觉的想到,张敬之竟然说的是真的? 怎可能? 也有明眼的已看出,张敬之已然生怒了,忙强笑道:“张司马误会了!” 其余等人则心神微动,默念着“各般赏赐,自有军中自备”这一句,下意识的感念起李承志来:李郎君果然还是李郎君…… 又听张敬之说道:“不出意外,等大军回归,略微整休后,李将军便会出兵泾阳,平定全郡…… 让你等过来,是想商讨一二,有无必要留些兵卒、甲胄、刀弓、战马等,以备不时之需。 有何异议现在就提,省的等大军归来还要听你等抱怨之言,没的乱了军心……” “李将军要走?”有人惊呼道。 张敬之一声冷笑:“他为何走不得……” 郭存信不知什么时候已醒过了神,看舅兄的情绪明显不对,连忙起身道: “承志起兵之初便坦言,定要解泾州之围,这本就是应有之义,诸位也是知道的。再者,他定然不会将所有兵卒带走,至少也会让我朝那留足自保之力,诸位尽可放心……”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些人都明白,就是有些担心。 但反过来再想,李承志去的是泾阳,左右离着不到百里,真有贼敌来犯,骑兵快马而来,最多两个时辰就到了。 而且贼兵来攻朝那,必经泾阳,李承志怎可能当看不见? 不让走就更不可能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若是惹恼李承志,直接撒手不管朝那,到时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些人也没幼稚到,觉得只要兵还是那些兵,随便换个主将,精锐就依然还是精锐的程度。 “那郭祭酒以为,该留多少兵卒合适?” “一千足矣!” 郭存信信心百倍的说道,“再让承志留一二员擅守之将,当能保我朝那无虞……” 一千?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又有人试探道:“那兵甲呢?” 郭存信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豫了许久才一咬牙:“我定当劝他,将之前答应诸乡老的钢甲尽数还清。至不济,也要先还一半……” 竟然能还一半? 问题是这才过了几天,那锻甲营有没有打出这么多? 全留下了,那李将军还怎么打仗? 一群乡老竟然谦虚了起来:“不用那般急,只是守城而已,有个百十副就足够用了……” 张敬之惊的嘴里都能塞个鸡蛋。 换成郭存信,这些人怎么突然就这么好说话了? 刚刚不是都在怀疑,自己已和李承志狼狈为奸,要贪他们的钱粮吗? 不对…… 这些忘八,怀疑的只是自己一个? 张敬之的脸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