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里,便是大殿。 因为南峰面积小,再加昭玄寺的僧官僧人众多,寮房就占了大半个峰顶,所以昭玄寺并没有像太平观一样,起那么多的大殿。 主殿只有两座,里面一片狼籍:供台东倒西歪,满地都是香灰、纸张、散香,明显是僧民做乱的时候,把装供品的铅盘、上香的铜炉都抢走了。 不过佛像都还立的好好的。 第一座大殿依然供的是佛祖,是一尊坐像,高约有半丈,左右两边各立着两尊真人大小的侍像,穿的是右衽汉服,但看面目却像印度人。 另外一座殿里的神像就多了,真人大小的神像十八尊,李松说这些全是菩萨,但具体是什么菩萨,他也叫不上名字来。 李承志比他稍好一些,知道其中必定有观世音,但是哪一樽,他也不知道,反正绝不可能是女的。 不论大小,每樽神像都是金光闪闪,也不知用了多少金粉…… “都是民脂民膏呀!”李承志感慨道。 李松由衷的点了点头:“沙门不事生产,还强取豪夺,逼迫压榨,扰的我泾州民不聊生,如今更是逼的民乱四起……也不知这朝廷怎么想的?” 李松说的是当今皇帝的叔祖,时任尚书令的任城王元澄上书建言皇帝,出手治理沙门的那件事。 元澄不但没落好,反倒被皇帝责令,在佛像前跪了一夜,并扇了九十九个嘴巴子。 当时李承志只以为皇帝信佛信傻了,在自掘根基。 但时间一长,了解的多了一些,渐渐知道“世族门阀”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之后,他才慢慢懂了:出于稳固统治的需求,皇帝只能这么干。 说白了就一句话:北魏皇帝一直视汉家士族门阀为心腹大患,但又不能不用,更不敢动,唯一的办法:只能防。 如果和尚不兼并土地,那兼并土地的绝对是士族门阀,地方豪强。 如果和尚不利用宗教收拢、约束百姓,那干这件事情的依旧会是门阀,就如明末那般,隐户比明户还多…… 土地到了和尚手里,种出的粮食换了钱财,至多也就是多修几座寺庙,多建一些佛塔、佛像。 但到了门阀手里,说不得便是高筑墙,广积粮,或是换成枪弓甲胄…… 人拢到和尚手里,至多也就是被这些僧官剥削压榨,起码有信仰做支撑,不到万不得已,基本不会反。 换成门阀,就成了佃户、隐户,更甚至是兵源…… 只要皇帝没有蠢成猪,当然是宁愿由和尚盘剥,也不能让门阀得手。 再加上层僧官系统全掌握在朝廷手里,僧户即便生乱,顶多也就是一州一地,比如泾州这种,只要等天热雪化,铁骑一出动,分分钟给你灭了。 真到天下乱相频起,民不聊生的时候,像太武帝那样,再灭一次佛不就行了? 北魏武力本就强盛,再加门阀豪强肯定会鼎立支持,这事真心不难办。 这样一来,叛乱平了,天下的民怨也消散了,土地、人口也收回来了,更充盈了国库…… 所以李承志怀疑,北魏皇室,一直在把佛教当猪养…… 不过就算明白了也没用,人家这是阳谋,不怕让人知道…… 他自嘲般的笑了笑,又打量起那像佛像来。 这再一看,他又看出不对来。 都已经动手抢了,就无所谓什么信仰不信仰,敬畏不敬畏了。 但这大殿都被抢的跟垃圾场一样了,这些渡金的佛像竟然完好无损? 李承志奇怪的问道:“怎么没人刮佛像上的金粉?” 这大小二十多樽佛,怎么也能刮个几两下来吧? “不好刮!”李松摇了摇头,“都是烧化的金汁,用铁尺抹上去的,早与里面的铜长在了一起……” 李承志惊声问道:“你说什么,里面是铜?” “自然是铜。”李松回道,“不过是空心的,每樽也就几百斤重……不然根本立不起来!” 李承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太平观的为什么是泥塑的?” “郎君,太平观是朝廷修的……”李松无奈的解释道。 意思朝廷哪里有那么多的铜,即便有,也不可能奢侈到拿来铸神像。 李承志看着这些金光灿灿的神像,眼睛直放光。 我的个老天爷…… 即便一樽只有五百斤,这二十一座,也有上万斤铜了。 这些都是钱啊…… 刚穿越来的时候,李承志无比的惊诧:堂堂的大魏朝,竟然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包括国家的税收,官员的俸禄,全都是用绢帛或是粟米当货币收取、发放。 问过李松才知道,因为朝廷没铜,没办法铸币。 那铜呢? 前几个朝代开发的几座铜矿,要么已被开采枯竭,要么就是被南朝占着。 而民间流通过的那些铜钱及铜器,早被官员、贵族,门阀、豪强化成铜锭,藏在地窖里了。 如果不太好理解,就想想后世的黄金:越少就越贵,越贵越惜售…… 朝廷倒是发行过几次铜币,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原因有些复杂,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造假币的太多,良币一出,便被劣币驱逐了。 大魏朝廷还算讲些良心,铸的铜币是铜六铅四,到了造假币的手里,就成铜三铅七了…… 也是因为元魏皇室的中央集权不足,不敢像汉武帝那样,对造售假币的这些豪强门阀下狠手,所以这智商税就没收上来…… 由此导致大魏朝廷和门阀铸造的钱币,百姓根本不认,要么只用汉五铢,要么就以物易物。 西汉就不说了,只说东汉,还是刘秀的时候铸过一次币,那都是四百多年前了,之后有三百年都处在战乱时期,流失的流失,熔炼打造兵器的打造兵器,五铢钱能流传下来多少? 所以到了北魏,铜和钱就愈发贵了。 以北魏京都洛阳为例,一斤铜足能换一百五十文五铢钱,或一匹绢,或两石粟。 而胡保宗这个七品校尉,年俸才是十二匹绢,等于一千八百钱,或十二斤铜。 这可是年俸…… 可见大魏的铜有多值钱。 李承志默默的算了算,一万斤铜能买多少粮……算着算着,他就呲着牙笑了起来。 足足两万石,折二百四十万斤…… 见李承志盯着那些佛像眼睛直放光,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样子,李松悚然一惊。 他也算有些了解李承志了的性情了,只要见了好东西起了贪念的时候,绝对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郎君,这昭玄寺可是官府啊……” 意思是官府的钱你都敢惦记? 要能偷,哪还能轮到咱们? 李承志没说话,只是转了转眼珠。 还真不是他贪财。 李家再不济也是世家门阀,数代积累,够他造好几辈子了。 再说,以他脑子里的这些知识,再以李家的财势和门路,想发大财,并不比吃饭喝水难多少。 李承志考虑的是眼下。 如果等到粮食吃完,朝廷平叛的大军还不来,或是叛乱还未平定,总不定把这些僧民撵散吧? 但有了钱,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乱的只是泾州一地,崆峒山往西的凉州安定如常,随便熔掉两座铜像,也能换来两千石以上的粮食,省着点,能吃半个月了。 胆子大一些,多熔掉几座,眼下紧缺的战马、铁料、弓箭、刀枪,岂不是都有了? 再大一些,拉几千斤铜到凉州,雇些凉州门阀家的私兵来平乱,也不是不可能…… 他捏了捏下巴:“栽赃给印光或是印真行不行?” 李松浑身一颤:“郎君,还有数千僧民啊……” 意思是印光印真好办,杀了就是了,但总不能把那五六千僧户也全灭了口吧? 不能偷? 那偷梁换柱呢? 换成木头或是石头的肯定不行,都不用砸开看,用手指敲一敲就能听出不对来。 但换成铁的,好像就没这个问题了。 反正自己也要炼钢…… 李承志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李松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郎君,后患无穷啊!”李松颤声说道。 李承志真要敢把佛像熔了,不说朝廷,全天下的和尚都不会放过他…… “你懂个屁?”李承志骂道。 他犹豫了一下,再没往下说。 这件事干系不小,不到真正要做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走漏消息。 不论其它,他眼下手中的这近万人,有胆子熔佛相的,估计没多少。 官府降不降罪倒是其次,主要是迷信,怕神仙降罪遭报应。 除非把刀架在脖子上…… 再一个,就算要偷梁换柱,也得先问问,当初铸造这些铜像的模板还在不在。 不然真心不好换…… 想到这里,李承志又猛的一摆头:“嗯,回!” “啊?”李松愣了一下,“不是说要看锻甲的地方么?” “不用看了,就这里!”李承志指了指大殿后的那片空地。 李松一听就知道,李承志还没对这些铜像死心。 他急的抓耳挠腮,一时情急,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一个不好,就是大祸啊…… 但下了山之后,李承志就像是忘了这件事一样,再没有提过。 李松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 又过了三天,宋家的乡民才算是全部迁移到了山下的僧庄。 李家还需要三天。 琐事也不少,比如统计、安置、编邻,遴选临时的邻长、里长等等。 李承志将这些事情全部扔给了宋礼深,又给他派了李家堡的两个户吏给他当助手,算是提前让他实习怎么当好族长。 除此外,李承志让李松抓紧时间组训兵卒,整编丁壮。 要求是:兵在精而不在多! 其实是李承志对那些骨瘦如柴的僧民没信心。 说是丁壮,但体重超过一百斤的,连一半都没有。 整整一千两百僧丁,李承志只挑了个零头,与李家、宋家的七百余丁壮编为一军(一千人),由李松担任军主。 副手是李柏和李丰,各任旅主(五百一旅),以下的队主(一百一队),全都是由李氏头目担任主官。 就连李彰、李显、李昭、李亮这样的小字辈,都是队主。 宋家的几个头目全都担任的是副职,但象征意义要大过实际意义。 这也是为了给宋氏一族一些念想,颇有些“将功赎罪”的意味,不然连这几个副职都不用给。 没有正面谈过,但偶尔说起泾州的战事时,宋礼深和那两个乡老竟然劝李承志起兵讨伐。 并称宋氏丁壮可任先锋,要是这四百不够,从青壮里再选四百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李承志哪能听不出来,宋家这是准备拿这些待罪的丁壮,甚至一半族人的性命,来换取宋氏的香火延续…… 开什么玩笑? 从泾州传来的消息看,叛乱的贼人怕是已达十万之数,十中取一也至少有上万乱兵。 拿一千对一万? 你宋家人不想活,我李家人可没想送死。 当场就让李承志给怼回去了…… 同时,他又打起了另外的念头:既然连死都不怕,那敢不敢拆佛像? 不过时机还不到…… 组织架构算是暂时立了起来,当天,李承志下了第一道命令:征收铁器! 除了菜刀,其余的全部上交。 包括铁锅、铁铲、铁犁、粪叉、锄头…… 李承志自己没有了解过,但根据李松的估算,只是李宋两家,至少就能收集到上万斤铁料。 因为家家户户都有锄头铁犁,一半以上的民户家里都用的是铁锅。 五百余户,平均一家收二十斤,也有上万斤了…… 也是因为大魏朝不禁民间开采铁矿以及冶炼铁器,甚至连刀兵都不禁,所以民间冶铁业极其发达,铁器也非常便宜,家家户户都能置办的起。 李承志算了一下:铁料是现成的,不是熟铁就是生铁,用的又是坩埚炼钢法,不会有多少废料,撑死了也就损耗两成,而且边角料也可以反复利用,那就差不多能锻八千斤的铁甲。 但一套全身的布甲至少要用钢板三十斤往上,算下来,也才是两百套过一些。 别说李承志之前计划的三百重骑,他连三百重步都武装不起来。 这缺的有点远啊…… 怎么办? 李承志不得不再次打起那些铜像的主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