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晨曦照亮大地。 一道长硕的身形在前院中趋移腾挪,矫若惊龙,势如猛虎,不时发出吐气之声。 打了几趟,后院中升起了炊烟,肉粥的香味弥漫开来,李承志顿觉食指大顿。 见他收起了架势,李承学才凑了过来:“二哥打的是什么拳?” 军体拳。 这是大学军训的时候学的,他百无聊赖,心血来潮,才想着拿出来练练。 于这个甩刀弄枪的年代没用,李承志也就懒得说。 “要用早膳了?” “非也,是泾州来了急信,父亲命我来唤二哥!” 泾州? 该是北镇才对。 “好!” 李承志应了一声,急匆匆的赶往中院。 来的是李丰手下的一个头目,胡子拉茬,风尘仆仆,可见有多急。 见到李承志,他连忙递上皮封。 李承志端详一阵,见火漆完好,暗号也对,才拆开了信封。 别人看就跟天书无疑,但这套暗语是李承志创出来的,自然一看就懂。 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一、高肇率大军至沃野不久,原本风起云涌,暗流涌动的北镇突然就风平浪静。 二、柔然日渐势弱,不出意外,立冬之前应会退兵。 三、自李承志予陈仓大胜,不再从金明郡采运火油,高猛便偷偷摸摸的接过了这件差事。 连日继夜,争分夺秒,生怕漏掉了一点油腥,更恨不得将那几座出油的大湖挖穿,连一粒泥沙都不愿错过。 但月余前,高猛突就令人填埋了数座大湖,只留其中一座,而后又引河水将其灌满。 正当李丰绞紧脑汁的欲一探虚实之时,湖边突就多出了一伙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自称是商贾,拿的却又是沃野镇衙颁发的令信。 整日无所事事,只泛舟于湖上。若有人好奇之下问起,又称是在捕鱼。 捕个毛? 那座湖里放头鲸鱼进去都得被毒死,连草都没有一颗。 再算算时间,真相呼之欲出:那伙人十之八九是高英派去采集火油的密探…… 李承志越看越是轻松,不知不觉之间,嘴角便噙出了一丝奸笑。 李始贤好奇的抓耳挠腮,凑上去瞅了一眼,却是一脸懵逼。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就狗屁不通了。 好在他敢问:“何事?” 不算什么绝密,李承志也未隐瞒,娓娓道来。 “如今之六镇是积重难返,绝非一朝一夕可解。不过是慑于大军之威,不论是镇将之类的军头,还是地方豪强,不得不暂时蜇伏罢了。 以儿子预料,高肇定会凭此机会,或是拉拢收买,或是挑拔离间,使朝廷与豪强、镇民之间的仇怨更加激化。只待时机一到,只需一把火,六镇就会如火药一般,炸个底朝天。” “至于柔然退兵,则是必然。毕竟远征数千里,且后背还有高车与高昌这两个心腹大敌,是以丑奴也不敢尽遣大军,与朝廷来个鱼死网破,也就只能见好就收……” “不过要提醒大伯与李松早做准备,以免柔然欺软怕硬,回军途中再袭西海!” “那夏州呢,高猛为何突就填埋了油湖?之后于湖上泛舟的又是何人?” 一提这个,李承志就想笑。 “那泛舟之人,应是元晖的暗卫,十之八九是受太后之令,去采火油的。但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被高猛提前一步得知,来了一手抛砖藏玉!” 若论谄媚谀巧,元晖自然是一把好手,但若论阴谋算计,运筹帷幄,高肇能给他当祖师爷。 怕是高英这里刚有决议,元晖都还未接到秘诏,给高肇和高猛通风报信的人就已经上路了。 高肇也是胆大,为何就能算定自己即便识破,也绝不会告密? 虽一时猜不出高肇的用意,但李承志至少知道,高英和元英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 辛辛苦苦一场算计,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才对。 看他隐隐得意,李始贤暗暗腹诽:若论阴险狡诈,比起高肇你也是不逞多让。混水摸鱼,无中生有,借刀杀人的诡计用的炉火纯青。 只是一纸假秘方,就让高英、元英并朝廷皆以为你已如猛虎去了爪牙,苍蝇折了利翅,再无威胁。 只是几座油湖,就激的高肇铤而走险,心甘情愿为你开路? 心中佩服不已,李始贤又疑声问道:“予岐州时,你就称夏州的火油被你采之一尽,至少也需六七年光景,才能复往日盛况。那之后高猛挖的又是什么?” 李承志怅然一叹:“儿子当初说的是凭寻常之法,哪知高猛如此心狠,竟拿人命不当人命,恨不得将地底挖穿?” 其余皆不论:石油这东西可是会挥发的,不管挥发出来的是哪种气体,没有一种是没毒的。 挖的越深,离地表越低,有毒气体的密度就越高,以这个年代的手段,根本无法有效防护,也就只剩拿人命填了。 李始贤悚然一惊:“岂不是说,但凡你交予朝廷的秘方被高肇得知,他就能制出雷器?” 哪有那么简单? 李承志斩钉截铁的摇着头:“欲制雷器,需此物藏至地底经年累月沉积,待最轻之油浮于水面,再集之多番熬炼,才能炼出清油。 但高猛急攻近利,耐不得久等,挖出来的尽是泥沙。任他百般熬炼,炼出的也是重油,只多用来放放火,或是制些火箭。” 那也很厉害了。 一想起那火箭如附骨之蛆,连铁甲都能引燃的情景,李承始贤就不寒而栗。 “父亲放心,油湖每挖深一尺,每日枉死之人命便会多上几千,高肇和高猛耗不起的,故而采不了多少!” 每日……几千? 任李始贤自问心坚似铁,依旧被骇的额头冒汗。 “如此罔顾人命,高肇就不怕报应?” 但凡有些见识之辈,谁会信这个? 包括父亲,也不过是有感而发。 心中感慨,又见李始贤哆嗦着嘴唇,似是欲言又止,却又不敢说的模样,李承志稍一狐疑,顿时了然。 “并非儿子视人命如草芥,也更非自大狂妄,冷看高肇坐大。而是就算我赌咒发誓磨破嘴皮,也无人会信我的话!” 李承志冷笑着,神情说不出的讥讽,“如今无论太后,还是众辅,皆认定我怀恨在心,但凡我说句高肇会反,就会当做是我构陷报复之语…… 若是以往,我孑然一身,自是无所顾忌,定会秉笔直书。便是太后与朝廷不信,至能也能让高猛收敛一些,少死些人命。 但如今父母兄弟皆在京中,偏偏儿子势单力薄,若高肇暗施冷箭,我如何防备?是以只能装聋做哑……” 乍一听,好有道理。好像是一家拖累了李承志一个人。但知子莫说父,李始贤岂能不知李承志是何居心? 这分明就是摆出来让朝廷看的:如今我父母、兄弟、姨嫂、侄女等等所有亲眷皆在京城,再拿什么理由说我有居心不良,或是有不臣之心? 偏偏又不能点破,李始贤只是恨恨骂了一句逆子。 “那以你之见,高肇何时会起事?” 李承志摇了摇头:“世事无常,千变万化,是以儿子也不好说。但若不出意外,或是临冬之时,或是来年开春,或是北地诸州,或是六镇必乱……” 是以,若高肇真欲大逆不道,定是不愿朝廷休生养息,而是越乱越好。 正暗中猜忖,又听李睿的门外秉道:“家主,郎君,崔尚书来访!” 崔光? 这老倌儿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定非没什么好事。 李始贤也是这般想法,沉吟道:“为父去会他便是,就称你久病未愈,见不得生人!” “今日初六,此时该是朝会正酣之时。他身为尚书,焉能弃参朝而不顾,跑到城外?故而定是授诏而来,若见不到儿子,定不罢休!” 李承志悠悠的吐了一口气,“若真让他无功而返,下次来的,怕就不是尚书了!” 李始贤不由的冷笑了一声:难不成,还能是太后? “那你去吧,就称为父病了!” “也好!” …… 崔光拿着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肚子的火气。 李承志简直是魔障了,好好的放着内城的国公府不住,非要跑到这乱葬岗来? 怕来的稍晚,李承志就可能会跑进邙山里寻僧问道,觅径探幽,故而五更不到,崔光就起了身。 又颠簸了十几里,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所以一见李承志,他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抱怨: “便是守丧,又何需搬至城外?你若真有孝心,为何不予李始良坟前结庐? 也莫予我狡辩你已心灰意冷,此生再不愿为官,故而三请三辞,不但搬离了国公府,连一应勋爵都要辞去。你这分明是故作委屈,生怕太后和朝廷不够丢人现眼?惺惺作态,装腔做势,真是不为人子……” 就如狗血淋头,骂的李承志张口结舌,愣住了一样。 这老头吃枪药了吧? 你以为我是装腔做势,不过只是怕京中生乱,来不及跑而已…… 李承志暗暗腹诽,依旧满脸堆笑,请着崔光落座。 嗯? 崔光又发现了不对。 中堂上贴着一副字,他一眼就能认出是李承志的笔迹。但与以往相比,少了许多锐利,多了几分敦润。 崔光本就是此道大家,深信以字观人,以字养性,再看内容,更是皱起了眉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字是好字,诗更是好诗,堪称佳作。但爷爷为何越看越是气闷? 满篇透着“众人皆醉我独醉,众人皆浊我独清”之意。 这也就罢了,隐约之间,好似还藏着几丝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意味。 说直白些,就是认命…… 再想想这数月以来李承志的遭遇,及他回京之后的姿态,崔光眉头止不住的跳动:这小贼,怕不是真就心凉意冷了? 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崔光张嘴就骂:“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真是无耻小儿?” 你是点你家房子,还是拙你家祖坟了,大清早的你至不至于? 李承志斜着眼睛:“便是问罪斩头,还要明正典刑。平恩候进门便这般大骂,好没道理?” “道理?好,老夫就予你好好讲讲道理……” 崔光抖着胡子,捊着袖子,舌头上就像装了弹簧, “‘天行徤,君子以自强不息’去了哪里? ‘运浅不可丧志,时事不可尽倚’去了哪里? 坚韧不拔之志去了哪里,玉不琢不成器却了哪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又去了哪里?你立个鸟毛的志……” 一顿唾沫星子乱喷,指头都快要戳到李承志鼻子上了。 他哭笑不得:就因为这篇《陋室铭》与去岁七夕与殿中所作的那篇《立志赋》背道而驰,你就要骂我反复无常? 那时是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本是他有感而发,随手写出来的。但不论父母,还是兄弟,都说写的好,一众姨娘与嫂嫂更是赞不绝口,一时高兴,他索性挂到了中堂。 谁想,还能召来一顿喷? 知道崔光是好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李承志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任他骂。 他越是淡定,崔光就越是气恼,要不是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知道连李承志的一只手都敌不过,他早就上手了。 越骂越是火大,偏偏李承志脸厚的塞城墙,根本无动于衷。 反倒将崔光气的不轻,骂到最后,索性大袖一挥,转身就走:“坚子不足为谋,气煞老夫也……” 嘿,怎么就走了? “尚书留步!” 李承志忙不迭的往前一拦,笑吟吟的问道:“太后遣尚书走这一遭,难不成就为了骂李某一顿?” 这个小贼,竟猜的这般准? 崔光停下脚步,气哼哼的斜着眼睛:“问了你会如实相告?” “你不问,怎知我不会说实话?” 李承志扯着他的袖子,连拉带拽的将来按在堂椅之上:“尚书与我有些时日未见,便是喝杯酒水,叙叙旧也是好的!” 崔光看似怒气不减,不情不愿的坐了下来。 “太后让我问你,除了夏州金明郡,何处还产火油。你若说有,我就洗耳恭听。你若说没有,我也不会深究。这就回宫,如实向太后很秉明……” 原来是为此而来? 一想到李丰急报中所言,李承志就有些恼火。 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高肇和高猛也太不择手段了些。 他稍一沉吟:“不瞒尚书,某翻遍古籍,就只两处略有提及。其一为《易》:象曰,泽中有火,上火下泽。其二为《汉书》:高奴(属夏州金明郡),有洧水,可燃! 前者已不可考,但后者直指高奴县,而除此外,再无迹可循。” 崔光眼睛一瞪:“如此说来,岂不是它处并无此物?” “尚书莫急!” 李承志左右一瞅,看到案上的笔墨,顺手拿了过来,给崔光演示。 “尚书请看,洧水虽藏于地底,但就如暗河,分流四处,是以高奴只是其一。但以我估计,其多埋于千尺之下,故而非人力可采。” “听你之言,便是金明郡,那火油也非只这一湖之限?” “一湖?” 李承志装模做样的皱起了眉头,“该有七八湖才对,且散至三四乡之广,何来一湖所限之说?” “那为何元晖遣人寻探,就只查到了这一处?”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个鸟毛? 一看李承志笑的如狐狸一般,崔光就知他没有说实话。 若非李承志,天人就无人想到这洧水……哦,这火油可用于战事,更可制出天雷那般的利器。且当初便是他亲至金明郡寻查探访,才物尽其用,故而这天下再无比李承志更知之甚详之人。 他说足有七八处,那就定是有七八处的。 如今的元晖自身难保,自是不敢欺瞒太后,说直查到一处,那肯定只查这一处。 那时何处有差? 脑中闪过了一道灵光,崔光猛的就想到了高猛。 他顿时恍然大悟,知道李承志为何笑的那般奸诈了。 这小贼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是高猛做了手脚。 但高猛要这东西有何用? 想到这里,任是崔光修炼的快要成精了,脸色也禁不住的一变:如今举朝皆知李承志曾予太后秘奏,高肇必反…… 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就连崔光一时都拿不准,到底是李承志为了诬陷高肇,故而有意诱导予他。还是真就如墙上这赋中之隐意:众人皆醉他独醒? 碰上崔光审视而又怀疑的目光,李承志暗暗一叹。 就连如今与他关系最近,最信任他的崔光都如此,可见太后、诸辅,及这满朝文武? 怪他自己:仿佛影帝附体,戏演的太过逼真,如今连他自己想找丝破绽出来,竟都无能为力。 也怪高肇:能权倾朝野,今众元氏宗室恨其入骨,却依旧屹立不倒,又岂是易予之辈? 论起手腕、心计,自己终是要比高肇差上一筹。 不然何至于次次都是棋差一步? 罢了,就当积些阴德,也更为以为少些障碍,至于有没有人愿意信,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李承志怅然一叹:“言尽于此,只求尚书向太后代一句话:只要关中不乱,这天就塌不下来!” 说到这里,崔光自是无意久留。告辞了一声,匆匆离去。 一路上,他都在疑神疑鬼:李承志莫不是又在嫁祸高肇? 连他都如此,何况高英、元澄、元嘉? 就连刘芳与游肇都是将信将疑,其余几位更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就差直言李承志贼性不改,亡高肇之心不死。 “不论真假,还是应再遣暗卫,予金明探访。嗯,这次让元晖亲自去,务必仔细!” 元澄连声应诺:“太后圣明,臣稍生便予元晖传诏!” 高英微一点头,又看着崔光:“尚书又是如何看出,李承志确有隐退之心?” 何需看? 崔光暗暗气恼,将李府中堂上的那篇赋词念了一遍。 游肇脱口便赞:“好诗!” 刘芳也是深以为然,不住的点头。 元澄与元嘉对视一眼,前者脸上只是稍显可惜之色,后者则是隐隐心忧。 诗自然是好诗,但隐意不言而喻。但凡对诗词稍有涉猎之辈,一听便知。 而且这比什么三请三辞都要有用的多。 再往殿上看去,只见高英一声长叹,似是深为惋惜。但已不见如昨日那般似是隐隐恼怒,反倒是颇有几分安之惹素的意味。 “既然他忠诚体国,节劲凌霜,便如他所愿,任城王!” “臣在!” “稍后便下诏,将刘腾旧宅收回太常,择臣再赐!” 崔光心中一凌:再下一步,太后怕不是要收回婚契? 李承志啊李承志,老夫看你还能醒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