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点点,杭州城春意浓浓,行人默默,往日喧嚣不再。往年温润湿暖的江南古城,此刻沉浸在小冰河时期的雨雾中,阵阵寒意逼人。 修义坊内的一处私宅院内,一位妙龄女子正凭窗看雨。女子内穿青衫,外面是一件鹅黄褙子,一头浓密的黑发扎成仕女最爱的随云髻,耳旁流苏垂下,曲线玲珑,仪态优雅。 女孩此刻细手扶腮,美目沉凝,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阵风吹过,窗外几株海棠突然探头入窗,当女孩被水滴溅到后,发出“啊”的一声轻叫,这一刻,画卷才卷动起来。 钟秀秀容貌酷似其父:额头平直,眉毛浓密,鼻梁坚挺,腮骨线条刚毅。 怎么说呢,这副容貌放在17世纪的明人眼里,说好听点就是命硬,一旦遇到那种不畏权贵,恪守职业道德的算命先生和媒婆,他们会告诉你:这是克夫之像! 钟家女难嫁,其中还藏着这样一处难言之隐:颜值。她的脸型不符合17世纪传统的审美观念,太硬,太张扬。 然而,但是,如果此刻钟秀秀身穿一件白衬衣,扎个马尾,手拿一个彩圈波板糖,站在后世的车墩影视基地......会迅速引起围观,游客们会纷纷上前合影,并且夸奖妹子模仿秀水平很高。 ......是的,这个眉毛浓黑,鼻梁高挺,线条刚硬的钟家女孩,和后世那位拿着波板糖的哑巴女,颜值重合度是88%。 ...... 就在女孩儿心思重重,轻斥海棠之时,从小院的垂花门外,嘻嘻哈哈跑进来两个年轻人。这两位仁兄一黑一白,都是20岁上下的年纪,公子哥打扮,进门后说笑着就直奔钟秀秀的闺房。 早在窗口就看到来人的钟秀秀这时急忙起身,吩咐丫鬟去准备毛巾。 皮肤白一点年轻人是钟秀秀的亲哥,叫钟义,是钟老爷的次子。黑点的那个姓许,叫许七宝,是钟秀秀义父许乡绅最小的一个儿子。这两人从钟秀秀被接回杭州时起,就发现彼此臭味相投,成日里在杭州城和一帮闲少们鬼混。 所以说,钟家家教严那都是鬼话,像钟义就属于成天游手好闲的那种货色。 “二哥,七哥,何事这般高兴?”钟秀秀一边挑起门帘,一边问道。 “金娘,你那夫君来了,在堂上和大人说话呢。”这边钟义不等丫鬟拿来手巾把子,急急忙忙就把消息说了出来,一张圆脸上习惯性地露出一股狡黠的笑容。 小名金娘的钟秀秀听完后脸微微一红:“今日来,明日走,须也拦不住。” 钟秀秀说完这句扫兴话后,场面略略有点尴尬。 ...... 在黄举人提亲后的这段时间,钟家人的日子一样不好过。 女孩的婚事在黄举人出现之前,早已成为钟许两家的噩梦:当初钟老爷从许家带走自己女儿的时候,“在杭州城找个好婆家”这个理由,是土棍许家最无可抵挡的说辞。土棍能为女儿找到的最高档次婆家...还是土棍,怎及得上钟鸣鼎食的官家夫人? 然而现实深深讽刺了一把钟老爷:自己女儿回杭州后,滞销整整两年,此时钟许两家已然是彻底坐腊:再把女儿送回温州乡下找个土棍?或是降低标准在杭州城里找个酸秀才? 到这个地步,包括钟秀秀在内的所有人,一度都陷入了绝望。 这就造成了当傻大头黄举人横空出世后,钟家上下一夜间又蜕变成神经质心态:略有风吹草动,就生怕哪里出漏子,把事情搞砸。 金媒人很快嗅出了味道,这些日子里,利用钟家这种心态,贼妇果断打破媒妁界常规,每完成一道“六礼”,便气焰嚣张得从钟家勒索走5两银子...... 要知道,这几道程序通常是不给钱的,服务早就包含在总费用里了——裹得一双好脚,颇有姿色的潘金莲,当年也不过是30两银子的身价...... 然而这些钟家人都捏着鼻子认了,包括得到消息后紧急赶来的许家先头部队都觉得还是不要横生枝节——许家大部队还在后头,钟秀秀头上有七个土棍兄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的不灵坏的灵。 黄志诚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去官驿拜老大的那几天,钟许两家人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当钟府收到黄府要“暂停婚期”这个比较模糊的消息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崩盘的前兆——黄举人大概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了某些真相,或者是全部真相...... 这种大起大落的心态,一般人经历过之后,估计就该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了。好在钟秀秀从小在乡下长大,没玩过伤春悲秋那种人设,所以妹子目前还不打算出家。 当然,出家是一回事,情绪低落是另一回事,钟秀秀最近满腹幽怨,方才一听到自家哥哥讲黄举人到府,钟秀秀自然而然地,话里便带着一股子无奈......封建结婚观害死人啊! “金娘,是好事!”皮肤黝黑的许七这时见钟秀秀不自在,急忙把方才躲在屏风后头偷听的那些谈话讲了出来:“你那夫君原本是个官迷,前几日跑去官驿走门路,据说是入了哪家大官的法眼,要给人当差!” “啊!”钟秀秀美目流转,惊了一呆。 “黄孝廉今日上门,便是来谈婚期的!”钟义在一旁补充道:“说是不日便要出外做官,婚期紧,要速办!呵呵,呵呵。”钟义说到这里,禁不住笑了起来。 “去谁家衙门做官?做什么官?”钟秀秀聪明伶俐,当即想到了后续:“可是婚后要出远门?” 这一串问题直接把两个浮浪子给问傻了,他们当时躲在屏风后没听明白啊,什么叠山(熊文灿表字)大人如何如何......这两货根本没搞清楚谁是谁。 ...... 总之,今天黄志诚亲自过府讲明缘由,实实在在是给钟家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一刻,事情又回到当初的起点:一波三折后,大家突然间又开始急着操办了? 钟老爷这边留下准女婿用过午饭后,请来的风水也已经准备就绪,大家当场敲定半月后的一个良辰吉日。这之后钟老爷心情大好,给了黄志诚一个官场礼包......钟老爷修书一封。 福建现任的左布政使名叫蔡善继,此人籍贯是浙江湖州,两家多年交好。蔡善继在万历年间任香山知县,因为当时“单车驶澳”,处理过一起葡人闹事的案子,然后又制定出《制澳十则》,在澳人中威信很高,受到时任两广总督张鸣岗的推崇。 蔡善继现如今官居福建左布政使,正是能左右福建局势的大人物。 钟老爷此次修书一封,也是希望黄志诚他日赴闽后能多个人看顾,不求建功立业,但求女婿平安归家——老丈人不能忍受自己命苦的小女儿再变成寡妇......到那个时候,钟秀秀克夫这一说,可就再也洗不清了。 事情就这样最终敲定。 黄志诚在余下的半个月里,开始全力筹备婚事。各种彩礼,各种应酬,各种忐忑:哪怕天天晚上有妹子陪,但是结婚这种重大的仪式,对于一个后世光棍来说,还是有心理压力的。 好在黄老爷和后世那些屌丝终归不同,黄老爷结婚不用自己辛劳,凡事动嘴就成,黄老爷结婚不用贷款买房,黄家院里能停下很多辆路虎。 ...... 半月后,良辰吉日。黄举人一身红袍,胸配红花,胯下骑着骏马,身旁鼓乐吹打,队伍轰轰烈烈一路行至钟府。 钟府这边早已大开中门,各色人等穿红戴绿,喜气洋洋,只等姑爷进门。 名义上是续弦,实际上是首次结婚的黄志诚,早已在这两天中被人整治的浑浑噩噩。原本就抱着应付差事这种心态的黄某人,此刻跟个木偶一样脸上堆着傻笑,机械人一般在受人摆布。 一路流程走下来,夫妇二人拜别了钟老夫妇和特意赶来的许乡绅夫妇后,黄志诚终于可以牵着妹子进花轿了...... 想想回去后还有一波酒席在等着自己,这时的他已经想死——赶紧带着妹子们逃离杭州才是上策,他已经能预感到,自己轿子里这位有着七八个兄长的恶毒大妇,日后会怎样在自己的后宅兴风作浪。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执客响亮的呼喊中,黄府正堂,一个聋哑老头正张着没牙的嘴,在接受“族侄”夫妻跪拜。 这个老头是几天前从丐帮选出来的,洗刷干净后临时充当了一把黄家族人的“耆老”。 ......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应付完酒宴后,月上中天,穿越者黄志诚,穿着大红袍,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挪进了洞房。 和电视剧上演得一模一样,新娘一身红妆,披着大红盖头,此刻正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黄志诚这时已经没力气玩什么狗屁情调,他先是灌了自己一碗凉茶,抹一抹嘴,然后随意拿起桌上那根红绸包着的秤杆,一把挑开了盖头。 这一刻,红烛虚影下,光暗变幻,四目相对。 ...... 钟秀秀发誓,自己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惊讶成这幅表情。 黄志诚此刻大张着嘴,眼球突出,表情痴呆,前臂平伸,保持着一个挑盖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聪慧的钟秀秀很快明白过来:大约是自家这幅命硬的长相,出乎郎君意料...... 这一刻,满腹委屈,不甘,心酸的钟秀秀咬着牙,狠狠盯着面前傻子一般的黄志诚,眼中渐渐蕴含出泪花。 然而新郎此刻并没有举起一把小刀,像星爷一样和她四目相对,下一刻,“当啷”一声,秤杆掉地,钟秀秀听到自家郎君说出了一句怪话:“圣依,你也来了?见曹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