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大喜,次日便向李渊建议,欲平灭薛举,宜一面遣使结交李轨,一面派宇文歆厚备金帛贿赂突厥。 当时突厥始毕可汗在位,然与关中、河东群雄连络,多通过始毕的三弟莫贺咄设。 莫贺咄设即是后来的颉利可汗,此时他的大帐设在五原之北。薛举的使者由金城出灵武道后朝北前赴五原,比唐军的使者由长安出马邑道后朝西前往,快了数日行程。 因此宇文歆抵达时,莫贺咄设原已应允薛举的请求,相约助以兵马,攻取长安。 幸好宇文歆卑辞厚礼,使得莫贺咄设改变心意,终令薛举希望落空。 这日午后,李药师又在秦府中与李世民综论天下,直至日暮方才离开。 尚未到家,远远就望见家门前停着一驾乌篷骡车,正在卸置箱笼。 他心知是出尘由昆明池回来了,登时大喜,抖擞缰绳快步上前,跳下马儿急急奔入,一把便将爱妻搂入怀中。 却见一名侍女,一手抱着德奖,一手催促德謇,命他拜见父亲。 八、九个月未见,两个孩儿都已长大不少。 想到这段时日波谲云诡,惊涛骇浪,倘有一线闪失,父子可能就已天人永隔,李药师更将两个孩儿紧紧抱在胸前。 此时出尘招手,一名汉子走进屋来,与那名侍女一同朝李药师下拜,口称“二爷”。 李药师定睛看时方才认出,那汉子名和璧,侍女名随珠,乃是李药王的一对得力仆从。 出尘说道:“这些时日多亏和璧、随珠照看德謇、德奖,相处甚是相得。大哥、大嫂知道咱们这儿须要人手,便命他二人同我回来。” 李药师心下感激,边命和璧、随珠起身,边说道:“还是大哥、大嫂想得周到。” 出尘道:“咱们家的规矩,和璧、随珠最是清楚。我想此后家里一应事务,就委他二人照管,不知可好?” 李药师自然应允。他得李世民青睐,日后责任必当愈加繁重,家里事务也益发须要谨慎照管。 连这一层,出尘都已虑及。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李药师不禁喟叹。 待随珠将德謇、德奖领入内室,和璧也退下之后,出尘才将家中情况大略说与李药师知道,并转述李药王之言:“大哥说道,唐王若欲戡平天下,幕中最缺水战人才。” 李药师赞道:“大哥远在昆明池颐养,然这朝中之事,他仍了如指掌。” 出尘点头道:“是啊,听大哥与四爷阔论局势,却不沾染,实是另一番境界!” “四爷”乃指杨玄庆…… 李药师只是默默点头。 出尘见状,轻声念道:“『鹊之强强,鹑之奔奔。』” 她凝视夫婿:“药师,而今而后,你当真便矢志以他为君?” 这里“他”则指李渊。 李药师深深看了出尘一眼。这个问题,非但是爱妻,只怕大哥、三弟、杨玄庆,也都悬在心上吧? 他伸手握住伊人柔荑,轻声问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出尘,你道杨隋不得天下人心,当真仅是因此?” “罄南山之竹、决东海之波”等语,出于祖君彦〈为李密檄洛州文〉。 出尘知道夫婿有话要说,因此只是静听默望。 李药师放下爱妻纤指,遥怀玄远:“师父曾经说过,南朝四代国主,宋主刘裕出身『田舍翁』;齐主萧道成与梁主萧衍虽同为兰陵望族,但较之王、谢诸大姓,犹为寒素;陈主陈霸先则出身小吏。他们建国,并不能得到南朝世族输诚拥戴,所以国势都不能强盛,国祚也不能长久。”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重门第的时代。 出尘母系是南陈宗室,父系是南方大姓张氏。 李药师言下涉及出尘先人,然知她不会介意,只微带歉意地看了爱妻一眼,继续说道:“北朝何尝不是如此?关东清河、博陵两崔氏、范阳卢氏⋯⋯关中京兆韦氏、河东薛氏⋯⋯他们对于国主,又岂有鞠躬尽瘁之衷?” 此时出尘已煎成一鼎茶,分盛二碗。她边将一碗奉予夫婿,边说道:“然则北朝,虽有突厥掣肘,毕竟取下南朝。” 李药师吃了一口茶,缓缓点头,捧着茶碗说道:“这要归功于宇文泰创设府兵制。当年拓跋氏建立北魏,以胡人体系一统北方。他们知道若欲巩固政权,必须得到汉人世族支持,于是自称黄帝后裔。孝文帝更迁都洛阳,大刀阔斧施行汉化,皇族拓跋氏也改姓元氏。此举却招致鲜卑族人不满,酿成六镇之变。尔朱荣藉平乱之机壮大,牵起连串兵戎,终究造成魏分东、西。” 他再啜一口茶:“东魏居于关东,人文荟萃,民生富裕,远非关中西魏所能企及。然东魏不思进取,不久即为高氏所代,遂成北齐。西魏则有宇文泰,他施行新政,在文化上尊崇汉脉,在军事上维持胡风。他所创建的府兵制规定,必须出身京畿附近中等以上家境,胡族或胡姓的健男,方能荣膺府兵身分。如此非但当初改冠汉姓的胡人改回胡姓,且又广赐汉人胡姓。而随元氏、宇文氏由关东进入关中的士庶,无论胡汉,为能跻身府兵,纷纷更改郡望,自撰谱录。于是世族谱系大乱,人人自称关陇世冑,高门嫡裔。” 他将所余茶汤一饮而尽,放下茶碗:“宇文泰依鲜卑旧制『八部大人』传统,在府兵制下设八柱国。这八柱国中只有六柱国领兵,其余二柱国,一是宇文泰自己总领百揆,另一是广陵王元欣,他仅以西魏宗室挂名。不久宇文氏代西魏、建北周。北周的建立,得领兵柱国大力支持,因此他们地位持续崇高。自此以来,北朝称门阀者,咸推八柱国家,荣盛莫与为比。” 出尘知道领兵六柱国中,李虎是李渊的祖父,李弼是李密的曾祖父,独孤信则是杨坚的岳父,杨广、李渊的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