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想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不免又轻抚怀中那鉴往知来的轩辕古镜。 此时李药师转而凝视出尘,含笑说道:“所以三晋之积弱,与三家分晋确实不无关系。” 出尘心中却明白,自己所谓“与三家分晋不无关系”云云,与李药师此番精辟的论述实则相去甚远。 她明知君子有意相让,当下只是自顾低头含笑不语。 李药师则策马上前,将眼前形势稍事观察,又道:“当年三晋如若能知天下大势,合力以拒秦师,在马邑、上党各置强兵,与晋阳形成犄角之势。如此退可以守,进可以攻,则天下之大,莫不尽在掌指之间矣。” 他语声轩昂:“虽有百万秦师,其奈我何?” 战国初期赵都晋阳,其地邻近太原,就是他俩现下所在之处。 此时李药师立马山巅,疾风将他那巾帩幅带吹得捩捩作响,与紫骝的鬃鬣毵髦一同迎风而扬,尤其显得英姿飒飒,浩气泱泱。 出尘听得神往,看得更是心仪。 对于这位“师父”,她本就是由敬生慕。 如今这一席议论,让那伊人芳心,不知更为君几折矣! 由太原往东,横越太行山,便到天挂山。 李药师曾从玄中子习业于此,自然携同出尘重游旧地。 然而,师父往日修真的洞府已为猿公所封,如今仅余侧边数洞。 出尘见这侧洞景象,已是四壁石乳如花,凝岩奇姿异态,石洞长达百数十尺,清邃深幽,奥秘玄远。 她听李药师描述昔日洞内有洞、山重水复的奇景,不知更是几番引人入胜。 李药师又带出尘来到北坡,那是他当年得遇猿、鹤二公之处。 出尘但见古猿纵跃,啼啸错落,闲鹤翱翔,舞翥翩跹。 忽地一阵金风,竟隐隐然带有猿猱往复、鹤吟回旋的琴音,出尘惊道:“原来阿姊那琴谱,乃是猿猱鹤吟!” 李药师闻言一惊:“甚么琴谱?” 出尘道:“药师,当年你曾将尊师那卷琴谱交予阿姊。虽然不久之后,原谱奉还君子,阿姊却已抄录一份留在身边,将谱补全,日日弹奏。” 李药师“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想想又道:“可你,竟也能知琴音,听出其中猿猱鹤吟?” 出尘笑道:“师父啊,阿侬毕竟在杨府十余载,不学些女伎当习之艺,成吗?” 李药师惊道:“你也能抚琴?” 突然发现这话问得多余,不禁讪然失笑。 他登时急着想要赶往赵郡,父亲那儿有琴,便可与出尘一同参详琴谱。 下得天挂山,往东便是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 前行数十里,已是赵郡。 李药师领出尘前往府衙拜见父亲,李诠安排花烛,在府衙之内为爱子成合卺之礼,总算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婚礼之后,父子二人才得闲暇。 李药师便将这一年以来,自己侍卫皇帝身边的所见所闻,以及月前往见杨素的种种,择要说与父亲知道。 随后又道:“所谓『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爹爹,杨太师之举,或许可谓『知几』?” 他所引之语,前者出于《论语》,后者出于《易传.系辞》,均为孔子论述。 李诠静静听完,问道:“何谓『邦有道』?何谓『邦无道』?” 李药师敬谨答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可谓『有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或可谓『无道』。” 父亲既引《论语》相问,他便也引《论语》回答。 李诠点点头,又问:“如何『不废』?又如何『免于刑戮』?” 李药师答道:“『邦有道,危言危行』,或可『不废』;『邦无道,危言行孙』,或可『免于刑戮』。” 李诠深深凝视爱子,再问:“药师,孔老夫子当年周游列国,可曾来到一处有道之邦,得遇一位有道之君?又可曾有一位国君,自谓治下为无道之邦,自知己身为无道之君?” 李药师闻言一怔,略一思索,顿时明白父亲意何所指,当即再拜道:“孩儿知错。邦国之有道无道,实非孩儿所当议论。” 天下既非有道之邦,无道之君却又自命不凡,身处乱世,行为虽仍崔嵬高洁,言语却宜谦虚逊抑。 于此时议论邦国之有道无道,已然有违“危行言孙”之道。 李诠听爱子此言,微笑颔首,温言而道:“所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那才是处世的不易之道啊!孩子,你当谨记。” 李药师躬身称是。 他果然谨记父亲箴言,日后立身庙堂,“誾誾如也”、“恂恂如也”,以沉稳敦厚著称于世。 此时李诠又道:“所谓『有道则知,无道则愚』,『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他轻叹一声,负手踱步,缓缓沉吟:“『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李诠语意,分明认为当今无道,言辞之间却无一字着迹。 对于父亲处世之圆融,李药师益发心折。 又听爹爹口诵陶渊明《归去来兮》之辞,他知道父亲已经决定“则愚”、“则隐”,即将挂冠悬车,告老归里了。 辞出父亲的书斋,回房之后,李药师自是迫不及待,取出恩师所赐、出岫补全的那卷琴谱,与出尘一同参详。 传统琴谱只记声韵、指法,而甚少记节拍。 如果知道曲名,尚可略窥琴意;再有师承传习,便可习得曲调。 然而当年玄中子匆匆将琴谱交予李药师之后,未及传曲,便封关云游去也。 加以原谱扉页已残,曲名亡佚,就连此谱所欲阐发的琴操,竟也无法得知。 如今李药师与出尘,各自依琴谱奏出一连串的琴音,便好似一连串互不相关的文字。 其间如何断句括节?如何抑扬顿挫?两人的诠释竟尔全然不同。 因此两人所奏,琴音虽然相同,琴意竟似两首不同的乐曲!此时两人也只好各依己意,各弹己曲。 有时心血来潮,也互奏彼此的诠释,倒也其乐融融。